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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友谊
我早就说过,生活就是生活,做人不现实起来是不行的。
命运也许对我特别眷顾,同那些少年时代一起成长的伙伴相比,我也许能算是个幸运儿了。高中大学都在游戏中度过,毕业后轻松找到了普普通通的工作,与同事关系融洽,深得老板的信任,钱不多但是已经够我用了。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满足于平淡的色彩,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幸运,比如我那个小弟弟,那个后来为这个家族带来各种有利和不利影响的表弟。
从前与我玩耍的弟弟并不是一个野心满腹的人,在初中那些雨天的下午,他放学后总是径直来到离学校不远处的我家,不安地敲开我家的房门。我知道,他回家要面对的也只是无趣的家庭。我现在每天上班要看4份报纸,和几个同事聊天,吃饭,回家,打开电脑看电影,然后睡觉,第二天休息,然后接着上班,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可是我的弟弟就不是这样,在那些一同疯狂游戏后的岁月里,他始终想着写小说。诚然我佩服那些在书桌前写下厚厚卷页的人们,像我这样的人是肯定做不到那样专心一意的。最初我的表弟向我开口说要写小说时,我表现出了相当的惊讶,其实回想过去,每次他来我家不光是为了游戏,他翻遍了我家仅有的那些读物,一直到我母亲来催促关灯才罢休,其实更多的时间他是在观看我玩游戏。
回忆总是那么不可相信,后来我的弟弟向我坦白了他曾经偷过我的钱,那些我放在储蓄罐里的硬币,他拿它们用来买书看。对于我的表弟,我原来所知甚少,在我眼里那时的他只不过是个适合于学习,成绩比我们其他几个表亲都好一些的内向的男孩,一样喜欢玩游戏,一样会给喜欢的女孩写情书。后来那次事情之后,我从大人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原来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他在初中已经开始代写情书,替学校里那些矫情的女生传达少女情怀,挣几个零用钱。据我所知他平时手里的钱并不多,估计都用来买书和去网吧了。事情的变化往往就是来得那么快,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我们眼里的好学生,我母亲时刻要我向其学习的榜样,一个内向沉默独立能力不强的孩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情,我们家族的人对他的看法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那个时候我也想站出来为他辩解的,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解释了就有用,那些往后他向我寄来的信件,我看完之后便按其指示烧掉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舅舅和舅妈那里也没告诉。
现在我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并不是企图从中谋求什么,前几天我还推掉了一个野心勃勃想从我这里得到弟弟一些信息的记者。是的,还有一些宇文俊作品的爱好者自发来信询问关于我小表弟的往事。作为他的哥哥,作为他的童年玩伴,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我无法做出那些违背他本人意愿的事情。事实上他的作品被极大地误解了,虽然我文学素养很低,但是从那些信件里不难看出,他说他自己甚至无意识复制了他所敬爱的那位大师的遭人误解,一旦写起小说来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文学中毒的表现,他深深地被某几位大师的作品所俘虏了。在我读书的年代,从来不会有人觉得看书太多,特别是看某类书籍过多会是一种病态的行为,正如同他们把任何的电脑游戏和漫画看成是洪水猛兽一样。当读到他来信中关于他把自己在关在一间简陋阴暗的房间里写小说的段落时,我不禁感到那种过去一连几个礼拜沉迷在一个游戏里的感觉,同样是一种沉迷,但是人们对他那类的情况关注太少,因此他走上的道路也就更加凶险。这个世界什么都是过犹不及的,而且常常又是事违人愿的。如果他当初顺利考上了那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也许他今天已经在某个文化部门当上了小官僚,忙于工作升迁结婚生子,也许再也不会去想写什么小说,也许就能过上我们眼里正常的生活。可是他没有,高考他在某种意义上失败了,进了作为父母同意他第一志愿填报中文系的交换——一所虽然学术上不怎么样但就业前景看好的专业性大学,这也是我高考前母亲极力鼓励我报考的学校,虽然我最后还是没有考上。
当读着他信里怀念我们共同拥有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怀念那些无所事事的等待和永远梦不完的女孩,那些雨后空气的氤氲,那些夏日午夜的闷热,全部都杳然无影一去不返,我仿佛能深切地感觉他在阴暗的角落依靠回忆来写作和生活的勇气。我们普通人也许很难想象他那样的生活,那些为写作和野心填满了的表面死水微澜和内心排山倒海的巨大差异。他曾经和我说起过为了写作他是不在乎那些物质的,甚至他为了写小说可以去扫大街,可以去和民工一起背水泥。照例我当他是在童言无忌,而后来不断的事实告诉我,那些看似戏语的句子背后却是一个少年早早发下的宏愿和惊人的坚持。看似没有野心是因为他内心早已为人类那些伟大的事业所吸引,一个人也许无法独自完成那些耗资巨大的科学实验或者为人仰视的摩天大楼,但是用笔,一个人的确可以独自建起一座精神的城池。也许,这只是一个大师梦,梦的可贵并不在于最终机缘般的实现,可贵的是一路的坚持。
关于从前我对于表弟所知并没有其他亲戚多,甚至不如一些热心的宇文俊作品爱好者和野心勃勃的那位记者,关于当下和未来,我表弟的信件也是唯一的媒介。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与多数人一样,是在我的外婆,他的奶奶的追悼会上。三个月后他的爷爷也去世了,他再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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