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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在村子里相当有优越感,全村人都觉得我聪明可爱。我走在村子里,一路上人们都爱叫我,乌青,过来过来。就像现在小区里出现一只小哈士奇一样。阿姨们争相抱我亲我,叔叔们都要给我买糖吃,有的还提出让我莫明其妙的要求,比如让我管他叫爸爸。如果有好吃的糖果,我基本上愿意满足他们。还有的就更变态了,要把他们的女儿嫁给我。我完全不知道“嫁”是什么意思,但我想既然是“给我”那应该是挺好的,所以来者不拒,全接受了。如果那是都真的,我该有多少个老婆呢?不过火灾之后,我的糖果和老婆一下都没了。
更让我伤心的是,连黄笃岩也不再那么相信我的说法了。以前我说什么他都信,这次我们讨论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问题。黄笃岩说,男人和女人睡觉,男人把小鸡鸡插进女人的一个地方,然后就会生出小孩。我听了一震,“插进”,天啊,多么愚昧的词啊。我说,不可能,决不可能,人类这么高等的动物怎么会使用这么低级的方式呢,我告诉你,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男人体内有一种叫精子的东西,精子,你懂吗?精子很小的,看不到的,它会从男人身体里飞出来,飞出很多,在空气中飘,飘啊飘,飘到女人的肚子上,通过肚脐眼爬进去,女人就会大肚子,就会生出孩子。这是科学,明白吗?我说得确凿无疑,如果是以前黄笃岩早就信了,但这次他不信了,他说,你说的不对,真的是要插进的。我说,太可笑,人类还要插进,根本不可能。我们争论的焦点就是人类需不需要“插进”。争论的结果是我很生气,黄笃岩居然不相信我了。最关键是,他还说这样一句话:精子飘啊飘,怎么飘啊?跟你烧着的纸那样飘吗?我们从此决裂了。
跟黄笃岩决裂后,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人再跟我玩了。但我还是有一个不会跟我决裂的玩伴,那就是我的二堂弟,他叫六回。六回比我小四岁,可以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穿着我穿过的旧衣服,我带着他去玩,我也欺负过他,他哭起来的样子我还记得。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如果搞到几毛钱,我就让他去买点零食,俩人在床上吃得很开心。他总是跟着我,我去哪儿他都愿意跟着我。有一次,我打翻墨水弄坏了暑假作业本,我擅自决定走路去县城新华书店买一本新的作业本,我说,六回,走。六回就跟我走了,也只有他愿意跟我走。去县城的路很远,大概有十几公里吧,我从来没走路去过,我甚至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知道怎么走,更不能确定我能不能走到。但我觉得我行,而且我决定了就一定要去。六回就跟我去了。两个小孩,沿着马路走啊走,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其间我尝试寻找到了一条田间捷径。终于在傍晚走到了县城,找到了新华书店,买到了新的作业本。后来我奶奶知道了,叫叔叔赶来把找到我们把我们接了回去。那时候,他不叫我乌青,叫我哥,但我这个当哥的,又为他做过什么呢?
我喜欢村里的生活,喜欢那条小溪,缘溪行,里面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我见到过一只竹节虫,嘿,吓我一跳,跟竹节一摸一样。竹子的洞里还能抓到一种我们叫“竹竹蜂”的甲虫,我一直想抓一只,因为听说烤起来很好吃,但竹竹蜂不像知了和金龟子那么容易找到,后来我还是抓了一只,扔进灶火里烤起来吃,真的很好吃啊。竹林很深很深,再里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世外竹源呢?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山上那个水库叫“大坑”,有一些孩子在里面淹死了,奶奶不让我去游泳。那座山,山那边是什么,我总是很好奇,奶奶说,山那边有大虫,大虫就是老虎,我很想去看看,我希望成为武松。左边还有一座山,我记得黄笃岩的姐姐们带我去山里采过蘑菇,采蘑菇就像童话一样神奇。还有一次,我爸爸妈妈带着我翻过了那座山,山的那边又是一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爸爸的一个战友在那里养珍珠,那次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珍珠。我长大了,奶奶早就背不动我了,我也不能摸着奶奶的乳房睡觉了。我特别特别喜欢奶奶帮我赶蚊子,我躺着,奶奶用一个赶蚊子的工具在蚊帐里挥,带着一丝丝凉风,真幸福啊。我喜欢帮奶奶烧火,冬天的时候很暖和,我总是把自己的脸往灶火里凑,因为我想这样就可以练成火眼金睛。奶奶总是起得那么早,每天五点钟就起来了,做饭、喂鸡。空气真好。爷爷养过一阵羊,那些羊就跟狗一样听话,跟着爷爷。
我要回楚镇上学,但我不愿意去。爸爸和妈妈一人拉着我的一条胳膊就把我拖走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哭喊,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拼命了,可一点用都没有。我感到巨大的绝望,那就是我最初的绝望。我被拖过那条小溪,拖到村口,拖上了车。每次从奶奶家回自己家都是这样惨烈。当不惨烈的时候,关于我在我奶奶家的童年部分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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