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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们还可以去捉知了。这回捉的是知了的幼虫,知了的幼虫在地下,晚上会爬出来,爬到树上脱壳,明天就变成知了了。我们要捉这种幼虫,打着手电,一棵棵树底下找,能找到爬出来的最好。找不到就找洞,那个洞口极小,需要经验才能判断,然后把它挖出来。带回家把它放在蚊帐里面,第二天醒来就看见一只知了,和它脱下的壳,那个壳是可以卖的,可以做中药。
晚上,我们还干什么呢?其实我最喜欢看电影,但是我们没钱买票,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溜进去。我们想尽办法,找到各种能翻墙进电影院的地方,需要的就是迅速而隐蔽的翻墙术,坦率说,跟村里其他孩子比起来我的翻墙术很烂,往往需要他们帮忙。有一次,我翻墙翻到一半,突然有人喊一声:查票的来了,瞬间,翻过去和还没翻的孩子BIU的一下都跑光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一只腿在墙里,一只腿在墙外,翻不过去也退不出来,我只有绝望地坐在墙头,抬头看见黑黑的天空闪闪的星。
不仅翻墙本事差,我爬树的本事也差。我很想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窝,或者用弹弓打中一只麻雀,但我不行,我都不行,我还胆小懦弱,缺乏男孩的勇气。当我们一群孩子疯狂地在林间奔跑时,我跑得最慢,他们不断跑着跳过一个个坎跳下一个个坡跳起来抓住一棵竹子像消防队员那样嗖地滑下去,动作流畅,而我在跳的时候就会犹豫,所以我跑得最慢。所以我不喜欢跟村里更多的孩子们一起玩,除了黄笃岩,他对我特别好。
几乎每次都是黄笃岩带我去玩,因为他比我更熟悉村子的一切,他有一堆姐姐,仿佛数都不数过来,他的姐姐们整天在院子里跳皮筋,有时候我也会很她们一起跳,我跳得很不错,这似乎是我唯一比村里其他孩子强的一点,也是遭到嘲笑的一点。他们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好像整个村里就他们家有枣树,当枣子成熟的时候,他们全家最开心,黄笃岩爬到树上摘,姐姐们在树下有的举着竹杆打有的捡收,可谓人丁兴旺,令我羡慕。
我奶奶家的院子有两颗柿子树,长的柿子特别甜特别好吃,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水果大概就是柿子了。吃完柿子,柿子核是不扔掉的,我要收集起来,这是我们小孩当时的一种游戏币,我们用柿子核玩一种叫“堕柿子核”的游戏,玩法是,一方把自己的柿子核放在一块石头的边缘,另一方拿着自己的柿子核站着垂直落下去,如果碰到对方的柿子核并使之从石头上掉下来,则赢得对方的柿子核,我们都希望赢得越多的柿子核,当摸到口袋里的一堆柿子核,就会有成就感,但赢来的柿子核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类似的东西还有:玻璃珠、纸板(用纸折叠的正方形的东西)、香烟人(一种小卡片)、三角菱(用香烟纸折叠的三角形的东西)、马赛克、还有一些我现在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奇怪东西,玩法各不相同,目的都是为了赢得更多的这个东西。这里面我最喜欢的是柿子核和马赛克,我想过,赢很多柿子核,也许可以种一大片柿子林,从此有吃不完的柿子。而马赛克,那时候我以为赢很多很多就可以盖一栋纯马赛克的漂亮房子。这两样东西还会有好闻的味道,柿子核让我闻到柿子的味道,马赛克让我闻到房子的味道,而那些纸片卡片经过无数人的手后只有细菌的味道。
柿子吃多了是要拉肚子的。枇杷吃多了也要拉肚子,桃子吃多了也要拉肚子,梨吃多也要拉肚子,柚子吃多了也要拉肚子,什么水果吃多了都要拉肚子,但我的童年水果很多,我可以放纵地吃,我控制不住,所以我总是拉肚子。
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奶奶在睡午觉。我偷偷地爬起来,正要跑出去的时候奶奶醒了,奶奶说,当中午的,你去哪里啊。我说,我去抓知了。奶奶说,当中午的,不要去了,当心日头气吸下去。我说,没事儿的。说着我还是跑出去了。那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它似乎出现过很多次。奶奶所谓的“心日头气吸下去”就是指中暑,我长大以后就再没有看见过有人中暑,所以中暑的场景就让我想起童年,就好像彩虹和流星也只在童年出现。
记一次火灾。那天下午,我觉得一片纸燃烧起来,它就会飞到天上去。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莫明其妙地成立了,我甚至认为这是有科学依据的,热空气上升嘛。我认定了这个事,就要去做。我找黄笃岩一起做。黄笃岩表示了怀疑,但我很快就说服了他。于是我们在二楼阳台上,点燃几张纸片,扔下去。点燃的纸片和没点燃的纸片没有区别,向下飘去,这个事实让我感到难以置信。我不相信,但这是事实,但我还是不相信,但我又不得不相信事实。当我正在郁闷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片点燃的纸片飘啊飘,飘到一个稻草堆旁,黄笃岩叫了一声,不好,抓起一块石头朝纸片扔去,他扔的可真准,正好扔中了纸片,纸片被砸灭了,我们没发现一颗火星跳到了稻草堆上。但过了一会儿,突然整个稻草堆窜起了熊熊烈火,接着烧到另一个稻草堆,然后整个院子都着了,火势直冲房子。我已经吓傻了,黄笃岩跑了。过了一会儿,一群村民从田里跑来,手里举着农具,像冲锋的农民起义军。然后他们疯狂地灭火,有用树枝打的,有泼水的,忙成一团。终于火被扑灭了。我奶奶的房子也被烧了一小半。自始至终,我都站在那里一动没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情之前,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觉得我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他们一直对我怀有某种敬意。但这件事情彻底毁了我的形象,我不仅愚蠢,而且懦弱。村民们表扬了黄笃岩果断地跑去喊人,对我的表现失望透顶,他们想不通我怎么会干出这么傻的事儿,我自己也想不通。
闯了这么大的祸,我想我应该受到致命的惩罚。结果我受到的惩罚是,爷爷用他的指关节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就一下。好像也不疼。我们那管这种敲叫“折肋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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