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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片段。
叙述一:河神和雨
四川的冬天喜欢下雨,连绵不断的下完整个冬天,街道全都是湿的,小时候我最怕下雨,一下雨就意味着没有鞋子穿,几乎所有的鞋子都要漏水,白网鞋留到体育课才能穿,只能穿婆婆买的黄色的解放军胶鞋去上课,丑得要命。六年级时爸爸从青海回来带了一双波鞋给我,我多喜欢啊,穿烂了之后婆婆把它拿去补,那个万恶的补鞋人就直接在上面粘块圆形的白色皮子再用机器缝起来,可是我只有那一双不漏水的鞋子,只在下雨的时候穿,我故意去走很多泥巴的路,好让上面溅很多的泥点上去,这样人家就看不到这几块疤,进教室的时候再故意装做收雨伞,就拿它挡住鞋面,如果那天我打了雨伞的话。婆婆给我穿爸爸做的小西装我觉得自己像老姑婆和装在套子里的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小丑,我拼命的哭,还是会被硬着穿上去,婆婆在旁边说我不知道好歹,她觉得这是好东西,质量很好,都是很好的布,有的是别人做衣服剩下的布颜色相近的也可以做件衣裳。我穿着这些颜色不均匀的深灰色衣服去,就像个蒙了一层灰尘的旧孩子,刚捡完豌豆的灰姑娘去上学。这不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一片空白。
我家住在农贸市场,它的格局就像《功夫》里的猪笼镇。农民们天不亮就挑一筐筐的菜来桥上卖,早上我去上学,菜还滴着水和农药的味道,桶靴上沾满了泥巴,很多个早晨我就闻着这种味道去学校。桥下是条河,那里有我野蛮的悲伤,河水里面什么都有,夏天在河里洗澡被淹死的孩子尸体,卖菜的农民穿着黑色的高桶靴踩在筐子里洗菜,直到土豆褪去外面的皮,芋头脱掉巧克力颜色的外衣。淘河沙的人像淘金子一样有干劲的喊着号子,有时夏天下了暴雨就会涨水,一直淹过桥头,人们站在门前看雨和议论什么时候停要涨多高。经常会从上游冲下来很多木头,有的人打着雨伞拿着长长的棍子去捞那些浮木,那些木头被水泡了远远的看去像酒醉的涨肿的人,我很怕石头一滑他们就要被水一起卷走,这样也永远的拥有了那块木头,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木头为什么这么有用。
我们对面住着一个在市场里划黄鳝的女人,长着微凸的眼睛和凶而疲惫的脸,整体感觉向下垮。就像泥沙俱下或者眼泪鼻涕俱下。我看过她划黄鳝的时候却非常冷静麻利.晚上她和她的丈夫打架,被丢出来在街上,没有人去拉她也没有人去拉她丈夫。她的头发很乱,眼睛很涣散而凶,我却总觉它得像黄鳝的眼睛和身体。她又会爬回去继续打,后来她疯了,再后来又好了。前几年我回家她穿着皮大衣气势汹汹的走过菜市场。她好像搬家了。
我还见过一个从我们对面山崖上跳下来的女人,每次我在顶楼站着看对面,她们一个疯了,一个死了,一个现在穿着毛领的猩红外套,一个的衣服像是永远挂在树梢。我在楼顶看着对面的崖总希望它快点垮掉,这样我就可以把它们挤掉,我的脑子里面的水太多了,弄得我很疼,而且总是想不开,出不来。直到成为没有过去的人。这是应该被遗忘的混乱的恶劣的童年。这样的少年不应该长在水边,应该被捆进麻袋丢去沉河。虽然现在我长大了,我的身体都在,我总是感到很近,很近了。我的生命要被这条河拿去了。河里住着河神,我怎么就没有拿去祭奠它呢?
叙述二:宝儿和蒜。
回家的日子经常想起张浅潜。因为她出生在青海,而我父母是多么怀念那时候和那个地方。这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他是个裁缝,婆婆的几个儿子都是手艺人两个裁缝和一个木匠。一个去了云南,一个在青海,一个在山西,家里只剩下我和他们两位老人和她的小女儿一家,我叫她宝儿。她是爷爷婆婆的宝贝,她又生了个儿子也是宝贝,叫双双。
她很聪明很任性。以前因为她丈夫是“街上的”而结婚了。她说的一句话在我们家很顶用。我们家没有关系,我爸爸不在家,我从老家转过来读小学是她从窗口爬进去报的名,她认识我的数学老师罗老师,她的丈夫是邮电局的,这些都是很好的工作,是单位上的,我一直不懂什么是单位。后来觉得住单元楼的可能就是单位上的。小时候,婆婆喜欢给我们说“讲究”这个词。真奇怪那时很难领会这个词的意思。什么是讲究?看到我们班的穿得整齐干净的女生,婆婆有时便说,人家的女儿穿得讲究。我们在外面等宝儿,回来说。她也说:他们家讲究。宝儿摆了一个小摊在市场的桥上,卖沙参,海带,大白豆和吃火锅用的牛油,那时候火锅店刚兴起,白白黄黄很重的一大盆。她总是叫我们做事,早上我们和婆婆一起把摊摆好她才来。我经常因为摆摊而上学迟到,住在农贸市场的同学看到我和婆婆抬着一筐筐东西去摆摊总是要笑我学我的样子。可是我们总是很听话,我们总是很顺从甚至是讨好她。我们怕她也怕婆婆,她一告状我们就要挨打,这关系牵扯得很微妙。
童年就是低瓦数电灯的感觉。九几年宝儿做彩灯猜奖的游戏,就是一个大圆盘周围安着各种不同颜色的彩灯,每人买个数字最后转到哪个数字那个人就赢钱,有点像赌博,后来被禁止了。他们就把那些彩灯拆下来装在每个房间里,每种颜色都有。收摊回来后我们就在这个灯光下吃饭,做作业,把大木耳撕成小木耳,再用碳素墨水染黑。小木耳的价格是按两卖的,比大木耳贵很多。把装好的海带解开,塞一些不好的海带在里面,买的时候不让人拆开。小时候我们一般是把里面装着大白豆,花生米,甚至沙参的麻袋靠着做作业,没有桌子,有时书掉到缝隙里就会找不到,灯很昏暗,但是房间很大。过年我爸爸妈妈要回来的话又把灯换掉,我爸爸老是说婆婆太节约,他喜欢房间里亮亮的灯光,他说这样的灯光我们的眼睛要近视。因为这样我对我爸爸的好感就多了一层。可是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却没有一个近视,等等高中的时候因为觉得戴眼镜很好看故意去配了一副100度的后来还是摘掉了。
过年我爸爸妈妈没回来的话我们就要去桥头卖红糖,生姜和大蒜,有时是卖草帽,我们几个一起吆喝,很是开心,只是有时会碰到同学和妈妈来买菜就躲到后面。因为过年的时候生意特别好。后来火锅店越来越多,我们总要剥很多很多蒜供应给他们,这应该是比较早的“净菜”吧。每年除夕夜全家人都坐在电视前边看电视边剥蒜,春节联欢晚会完了我们的蒜也剥完了去顶楼放了鞭炮然后就去睡觉。
宝儿认识很多人,做了很多生意,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她买了客车跑长途客运,从华蓥到南充。请个司机开车她卖票,这样她更忙起来。她喜欢那个也结婚了有小孩的开车的司机,她叫我和等等拿火柴去看他在不在家,他坐的位置,他家里家具摆放的位置。她很爱漂亮,她经常让我们给她扯白头发。说扯满一百根就给我们买甘蔗买煎饼,可是就算扯到两百三百根她也不会买。她皮肤黑就在桥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人那里买增白的化妆品用了之后像脱了一层皮。
晚上她叫我和等等去给她洗衣服,周末的晚上我们过去粘票根到凌晨,眼睛一直上下打架又怕粘错,她在旁边看电视或者烧水坐在大盆子里洗澡。过年了开着中巴车拉全家人去水泥厂洗澡。那个澡堂让我对工厂很恐惧,到处都是灰的粗线条,调水器粗大强悍。女工人们一言不发的使劲搓着身体,到有一天我们家可以洗澡的时候我多么开心啊。还安了两个龙头,楼上楼下都有,虽然后来楼上的坏掉了,楼下的没有灯泡。我们现在这么大了,她有没有想起小时侯像婢女一样的使唤我们而有一丝丝内疚呢?也许她本来就是不会内疚的人。再说现在内疚做什么呢?我们好好的长大了。早就比她高,比她白了。
我的爷爷没有爱给我,我的爸爸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我是老大,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可是从前我是不知道我有弟弟妹妹的,婆婆会小声告诉我你还有个妹妹在青海,过几年他们回来一个再过几年又回来一个,直到我的爸爸妈妈也回来。可是他们都不喜欢女儿,喜欢儿子,我有个弟弟在青海,他在他没回来之前就喜欢他了,那时候他们还没见过面。这种感情真是无私。像所有小时候没有得到爱的孩子一样,长大了我拼命的想要爱,和它所带来的安全和幸福感,也许我没有意识到这成了缺陷。这种缺陷成了一场灾难,汹涌而来。有时侯我觉得童年一片空白的,雾蒙蒙的,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六岁以后是这样。那么再早呢?我在哪里呢?
叙述三:六岁以前,树上掉下的果子。
六岁之前我和爷爷婆婆住在老家农村里,我们那个村子大部分的人都姓白,住我们旁边的是二伯和三伯一家,一个木匠,一个裁缝。人们叫他们“白木匠,白裁缝。”以前我以为这是他们的名字,不知道这是职业。原来我爸爸也是裁缝,只是他最早出去了青海。在我五个月的时候他和我妈妈一起去了青海,我只知道很远很远,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我不知道为什么婆婆每次都要强调三夜。后来二伯伯去了昆明。婆婆又说:“要走两天一夜。”中间有什么差别吗?难道白天和夜晚可以分开算吗?不过我没有问她,她一定觉得这个问题很蠢,我数学成绩一直很不好,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可以问的人。
我们的院子前面有一个池塘,中间种着水稻和芋儿,屋后的井旁边也种着芋儿,它的叶子很绿很大,我一直以为那是荷叶,还一直幻想下面还有藕。婆婆总是说上面的汁弄到衣服上了就洗不干净。因为是夏天,衣服偏浅色,所以我一直怕挨着它,要是冬天我们穿得灰灰的,弄一大片也看不出来。池塘的角落里有一片干的地,长了一棵梨子树,每年只结几个梨子,有一年只有一个,婆婆就用刀子分了给我们吃,可是一定要每个人都吃到。婆婆说,“你没有妈妈,你是树上结下来的果果,而且就是这一棵啊!”我看着它,这颗看起来又笨又病的梨子树,树上还长虫,它怎么可能生得出我来呢?可是我问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像串通好了的,说:“你是树上结下来的果果,你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啊!”我不问了,就躺在凉床棍上看天空变来变去的火烧云,它们有各种形状,不过我看起来全是动物,威武的动物,狮子啊,老虎啊。看着看着我好像觉得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不过我刚好变成了个人。
我们村口有个姓赵的老头是个拣狗屎的,每到黄昏,他就带着他的撮箕和一把特殊的铁钩出门去,看到那些黑掉,风干的变硬的狗屎,他就用一个小钩扫进他的撮箕里。可是那时候狗屎好像还金贵,有的人家的狗还知道拉在自己家后的茅厕里,我也想知道狗屎拣来做什么,我好像问过婆婆,但是记不得答案了。夏天的时候我会和村里的男孩一起去摸泥鳅,虽然一般我只是站在田坎上帮他们提篮子。有时候会有蚂蝗爬上脚,他们说它钻进去要喝人的血。我一直为那些男孩提一大口气。可是他们很勇敢,看到蚂蝗进了肉里面,就拿手用力去揪。我们还会爬一种叫粘树的树上去,他们说那种树上流出的水可以做胶水,我们跑很远去摸一棵痒树,用小指轻轻挠它的树干它会动。在屋后用蜘蛛网做个去捕蝴蝶。夏天最好玩。我们还在大人睡午觉的时候带了凉床棍去虾子桥下面洗脚再从那面坡上滑下去。那是最早的冲浪。冬天只能坐自己做的弹子车,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转或是滚铁环。春天去偷胡豆吃,把叶子摘下来吹得鼓鼓的,他们喜欢带一把镰刀飞快熟练巧妙的把南瓜顶挖一个洞,再拉屎或者撒尿在南瓜的里面,这些都靠时间和机会决定,再把盖盖上。这样南瓜看起来还是好好的,没有人想到它的里面已经装了一堆屎,我有时会背过头去,有时不会,我没有羞耻感。我只是在想这样它是长得更好还是会停止生长呢?我一直想知道,但是一直搞忘问别人。你说会怎么样呢?就像我经常便密,小普来按我鼓鼓的肚子,他说里面已经全是屎了,只是它不出来,它重新吸收,这样你就越来越胖,你就成了个屎肚儿。他们还会把南瓜花摘下来到处戴,把红苕藤摘下来当耳环和项链带。我们村子里的男孩们多勇敢而调皮啊,我跟着他们像个小跟班,可是他们对我很好。我一般在远处放哨,再掩护着逃跑。坐弹子车摔的时候总是他们。他们还会撕了作业本来做长长尾巴的白色风筝,我拿着它奔跑在山冈上我多么开心。
可是在夏天有时调皮的男孩们也会被大人叫回去睡午觉。大人不知道小孩是不需要睡午觉的。很热很干的中午,没有风的午睡时间。大人们从地里干了活回来好像睡得死过去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我们后面有口井,很凉,可是我不敢过去。因为要经过一堆草剁,和踩过一条瓦片。我害怕踩过去的声音,总觉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一样,堂屋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大壶褐色的像药一样的茶,有时是薄荷茶,就在田边长得很茂盛。没有人也没有狗。怎么都那么困呢?连蝉也不叫。世界静止得好像死了。我小时候常常喜欢往远处走,一直走路,夏天的午后寂静得令人恐惧。令以为就是在旅行了。从一个村口走到另一个村口,有人在捡狗屎,有人在打猪草,这是我的旅行。
我很害怕,走在石板路上只有自己的影子,长长白白,也不像自己的了。我那么小,而且它很木然的跟着我。我很无奈,也不敢动。大人要一直睡过最热的中午,之后起来再去地里干活到傍晚,我最喜欢傍晚,可以看有火烧云的黄昏。放着新闻联播的电视只是摆在那里发出声音,还有坡上的我听不清楚内容的广播。我们坐在凉床棍上等着吃晚饭,晚饭后新闻也完了,就开始放《星星知我心》,其实应该还有其它的,但都不记得了,记得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出来啄米吃,米吃完了正片就开始了。是台湾的片子。后来过年我爸爸妈妈回来了,看起来很神气。婆婆轻声对我说“燕,我们要搬到双河去住了,你爸爸在外面挣了钱回来,我们要去下面修房子了。”看她很高兴的样子,我也觉得应该高兴,“那我可以下去读书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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