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來的氣團往南停留在島的上方旋踞不離,好一陣子日夜颯颯地落著雨。給雨打溼了的泥土有股枝葉悶爛的腐氣,吸進鼻腔裏還帶些溫厚腥甜,顏色是黑褐中參差夾混了紅棕;一路送到墳頭,送葬行列的身影被山徑狹道拉得遠長,所幸那天未碰上其他隊伍。誦經師父領在前頭搖鈴又舞躍,引她往前,他們隨之在後;倘若見了這副景象,她肯定會笑出聲批說:“這真滑稽”;那天的風挾著雨霧,嘯過菅芒的葉緣,像帶荊棘的軟鞭,一甩笞向波動的悽楚。而她睡了。
無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夜裏,一樣飄著北方遞來的雨,她睡著了,右手食指還眷戀著讀到一半已歇闔的書,睡得不醒人事;天色漸亮,手機震動發響直到電力疲盡,她還在睡,彷彿童話裏的主角陷入長眠,但童話公主的雪白皮膚不曾轉青發黑;被室友發現的當天夜裏,台北還慘慘地下著雨,從陽台追入屋內的斜雨打溼一地,她的父母已坐在客廳許久,室友首次見了她不曾掛嘴邊的雙親。
接到通知後,昔日同窗連忙奔返回故鄉,和她鬧了七、八年彆扭不相往來的朋友也聞聲趕來,他惚悠惚悠站在靈前,欲語還休,窗外嚷著一樣的夜色;從北方轉來的雨叮叮噹噹打上遮雨棚,雨越落越大,彷彿整座街城將被浸噬,她留下幾箱書信紙籤和一櫃藏書,還有他們。她睡著了。
燃燼一雙又一對祭香,茫煙陣陣聚朧在靈前,掩去一楨棻燦的笑容。除親人外,餘下是她不同時階的好友,彼此若熟若生,懷憶故友故事就成了共通話題;他們反覆摺出一個模樣的紙蓮,嫣紅的印字襯著黃底,折好初樣後六個疊一綑,再依序分瓣綻展,彷真如池中瓣瓣裹覆艷彩的一朵睡蓮。她仍沉在夢裏。
往下掘深的洞窟與大厝相符,蓬鬆黑土一鏟一鏟鋪蓋過厝頂,誦經的曲調像是拉直的棉線,未曾崎嶇一個半個音節,曲調平板的誦聲夾擠著送行人的軀體,不由得打直膝蓋挺起背脊凝聽亡歌;那天雨霧浸潤了的山上僅有一厝安眠,顯得冷清。
不知經過幾年幾月,他們纔發現亡者遺物裏有一只題為《薨》的信札,他們急切想讀,欲知她是否已預先為這長眠揣思、或其他。淡綠色紙面刻了藍筆劃過一行行直線,連綴至底端接近尾處,角落纔出現一短串小字寫著:“昨夜,夢見自己死了”。
北方旋來的積雲盤踞在島的上方,好一陣子夜裏颯颯地落雨。我惚悠惚悠地歇闔了眼,墮進一團涳濛,夢了自己已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