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住在湘北的一个小镇,在城镇邮电所当邮差。这个城镇靠近洞庭湖,鱼类资源丰富,经常有三三两两的渔人挑着鲜活乱跳的鱼从街心穿过。小城镇的居民极为淳朴,遇见外地客人就热情相邀,敬烟敬茶,留饭留宿,临走还再三要求客人来年再来。
我所在的邮电所位于城镇的北端,靠近城乡结合部。邮电所为砖制结构,极为简陋,外面敷层泥,天长日久就斑斑剥剥,掉下片片墙泥,露出红色的砖块。
邮电所旁有一条废弃的小巷,没有住家,通往后面的荒山,每天一入夜,就黑咕隆咚的,风一吹杂草飒飒地响,阴惨惨地,很是吓人。从没有人晚上在巷子里玩耍,因为有一段时间听说经常闹鬼。
我就是在巷口遇见英子的。那天黄昏下了雪,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落下来,我骑着一部破旧单车背着一包明天将要送出的邮件从邮电所出来。街上没几个人,入冬后大部分城镇居民晚上都缩在火炉旁聊天,聊些前世今生或乡下人赶尸的话题,也说某某家的女儿死了,某某家的儿子死了,两家结为鬼亲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等等。我从不信这些,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收信送信,空闲时就看看书打发日子。
英子穿一件大红的衣衫站在巷口东张西望,路灯昏昏暗暗,晕晕地罩住英子。英子长发飘飘,像在等谁。她突然扬起手臂召唤我,口里却似乎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街上寂静空旷,雪花无声地落着,我却听不见她在喊着什么。我推着车子走近她,发现她生得眉清目秀,脸上没有血色,在路灯下衬出惨白,似乎不受灯光的影响。
“有我的信么?”
“你叫什么?”
“英子。”
我打开邮包一封封仔细翻检,最后摇摇头。
“怎么就不来接我呢,他说过要来接我呀。”英子望着泛着微光的天角悠悠地说。她自顾自的声音很飘渺,仿若远方的音乐。
一连几天,她都穿着新娘子的红杉在傍晚时立在黑黝黝的巷口张望。每天我经过巷口,她总是向我招手问有她的信没有。然后就用寂寞的声音喃喃地道怎么就不来接我呢,他说过要来接我呀。
就这样我俩认识了。我和英子散漫地聊几句天,然后回家我就会做一个浪漫的长梦。我的枯燥的邮递生涯有了色彩。我问英子站在巷口不怕么,听说巷子有鬼哩。
英子苍白的脸现出笑容,很平静地对我说鬼从来不轻易害人,而且鬼是没有影的。“我有影么?”英子在雪地上轻盈地转一个圈,红衣服像一团火一样燃烧起来,仿佛要融化积雪。她的影子却牢牢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浸在雾中的水墨画。
英子就这样天天于傍晚时出现在巷口,像一颗飘摇的衰柳。我一次又一次仔细翻检信件,一次又一次将失望捎给她。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英子给她写信的人是谁。
是这个镇上的男孩。英子拂着长发说。那天傍晚北风吹得很厉害,我冷得瑟瑟发抖,英子却穿着单薄的红衫,像一张平面的剪纸。
男孩天天给我写信。英子说。信当天就能收到,可他从不露面,如同不存在的秋叶。信却存在着,像一根丝轻轻缚着我。信写得很美很美,仿如世外的桃源,我感受纯朴的跳动,它像一朵小花日日开放在我心中。
英子用谜一般的语言说着。我知道英子的生活很孤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男孩在信中说如果有一天停止写信,他就会出现在英子眼前,并将她娶回家。
可是他已有整整一个月没来信了。他怎么就不来接我呢,他说过要来接我呀。英子看着一辆行驶的卡车重复这句话。卡车艰难地爬行,后面拖一条防雪滑的铁链。我望着铁链在雪地上蠕动,划破冰封的地面,留下蚯蚓状的斑痕。
英子站在巷口的影子至今我仍清晰地记起,如同幽灵深深地附在我灵魂最柔软处。今天,我站在南方的海边追忆英子,就像追忆我永逝的少年。英子去了哪儿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英子时,她仍是长发飘飘的样子,她的脸似是苍白冰冷。她立在黑黝黝的巷口,像我梦中的新娘。
英子是向我告别的。她以往的落落寡欢已从她没有血色的面颊上消失。她微笑着告诉我男孩来接她了,明天将和她成亲。那天的雪很大,雪花陆陆续续飘在英子披散的发上倏尔不见,她的声音像寒夜一样很冷很冷,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又仿佛是隔世的回应。我轮换着跺脚保持体温,英子向我伸出一只手,再见罢,百年,我得回家了。她的手冰冷,如同她的声音。她转身向巷子深处走去,脚步轻盈,仿佛全身没有重量,似乎都要飘起来,像微风中的衰柳。
转眼间,她没入小巷,被层层黑暗湮没。
英子终究是如一阵风吹过我的生活,风过后,只余下我。我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收信送信,空闲时就看看书打发日子,只是我常常想到她。
有一天,我与同事闲聊。同事忽然对我说这个巷口曾发生车祸,一辆卡车上坡时撞死了一位女孩。
我惊讶地发现女孩撞死的那天正是我认识英子的那天。
同事说,这女孩死时穿一件红衫,就埋在巷子后面的荒山上。
后来那条小巷开始闹鬼,每晚都有穿红衫的女孩出没。同事说,这个城镇的交通事故真是太频繁!
在这女孩死前整整一个月,一位男孩在城市另一端遇车祸身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