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诗人,所以我是要去远方的,每天在临睡前我这么对自己说,然后闭上双眼。我需要远方,又或者说我需要远方带给我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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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步走在阴冷的森林,树枝把头顶上的天空划成面积不等的各式形状。我是一只兔子,必须不断逃跑。风是抓过来的手臂,空气里长了无数监视的眼睛,小径的尽头有一张血盆大口。我把身体紧贴地面,那心脏的位置放得很低,以保护柔软的腹部,然后是完美的跳跃,后腿——脊椎——前足,腾空时我终于能完整舒展开我的身体,我听见骨骼发出酥脆的声音,那声音像一张嘴酣畅淋漓的喝着泉水。我已蜷缩得太久,我华丽的宫殿有一张柔软得要命的床,我躺下去时就陷在一片软绵绵的恶心中。这样的柔软让我举步艰难。后来我离开了那里,我需要追寻一种关于兔子的痛苦,在绿草丛中穿梭,灰白的毛发在风里颤抖。这就像我的诗,象征着惊喜,逃亡,隐秘的身份。
不久我看见一条河流,这是一条看上去步履蹒跚的河流,它已经老去,无法像年轻时那样怒气冲冲。迟暮的人把回忆藏在静谧的河底。它说河流是这世上最伤感的事物,其实它一生都想回过头去看看昨日流过的风景,在还没来得及看的时候,它们都退去了。可它只能这样,波澜不惊地往前。因为河流是不能回头的。等你老了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不能回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当我身在其中时,我是一片树叶。在枝头我邀请了一条虫子在我身上咬了一口,每当阳光照过来便穿透我的身体,就这样我有了一颗温暖的心脏。我执意跳进河水是由于我的厌倦,厌倦每天看见同样的风景,尽管身上流淌着绿色的血液,可我不再感到新鲜。在我看来毅然决然地不断离开是一件看上去很爽的事情,也许因为我还年轻。当我紧贴自己水中的倒影时总感觉那片叶子很忧伤,也许我曾经是个诗人或者即将成为一个诗人。河流说,水中的泡泡就是它的诗歌。它说诗歌就是用来破碎的。我不知道,我是有着一颗温暖心脏的树叶,也许最终是这个缺口导致了我的破碎,我想那个腐朽的瞬间应该是美妙的。
我一直以为这条河最终是流向大海的。诗人将死于一张蓝色的床,可当它游走在戈壁时,随着最后一点水分发出在锅底上蒸发的声音,我看见了枯萎,看见了永恒的事物的死亡。河流像一条在烈日下暴晒的蛇一样扭曲挣扎,最后干涸。它埋葬的一切记忆尘土飞扬。我只是在沙砾中站起身来,我选择向着太阳的方向开始行走。我的足迹像一朵朵梅花掉落在沙丘上。干渴和饥饿,阳光贴在我每一寸皮肤上撕扯,疲惫的诗人神情困倦,却开始像一条河一样充满暗涌。我的身体无法平静,仿佛里面住了一个人在激动的呼喊,想要冲破我的皮囊。我开始奔跑像火一样燃烧,我的身体充满了欲望。我思考这个欲望的根源是什么?也许我要一个女人,我想月亮就躲在太阳后面。她的嘴唇像月亮,她的颈脖,刚好够我的手指在月光中划出一道弧线。她是无比温柔的无比清凉的,她一定存在只是太阳把她挡住了,绕过这些灼热的光线我便能找到她。我有一个欲望,我要对着她大声哭泣,我要她发出像泉水一样清冽甘甜、欢畅淋漓的声音,我要为她写下最美最香艳的诗歌。我的像月亮一样的女人。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死亡充满冥想。我感到清凉的汁液流过我的嘴唇。当我睁开眼时,是明晃晃的月光和一个女子的眼睛。白纱遮住了她的脸,她眼中闪烁着第十三颗宝石温润的光泽。这个异族女子把我捡了回来,喂我清水,用神奇的树叶贴满我灼伤的皮肤。在此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写下了一生中最动人的诗篇。我在她帐篷前深情朗诵,我不断激动、狂喜、患得患失。我爱她如同露珠爱上清晨,如同湖泊爱上涟漪。我爱她整个沙漠都不及我炙烈宽广。我灵感如泉涌,我把诗歌刻在一片片树叶上,肥厚的叶片流出绿色的汁液,在最新鲜的时刻我捧上前朗读给她听。可她和这个部落的人们说着异族的语言,她完全听不懂我的诗。当她心不在焉地走开时,那些汁液就凝结了,叶片上布满黑色的伤口,像一张张干涸的嘴唇。她不需要我的诗歌,这多么像一个诗人的笑话。
我看见她和一个男子在唱歌,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一首情意绵绵的歌。他们在我面前一唱一和,眉目传情,我被嫉妒折磨不堪。月亮很大很大,恬不知耻地照在我的身体上。最后我扯掉了她的面纱。在扯掉她面纱的那一刻我感觉月光破碎了,从此以后我生命中的月光再不复以前。尽管她仍然美丽无比,但月亮已经死去,不再鲜活动人。
清晨时她已经整理好行李,拉着属于她的骆驼跟我走了,离开了绿洲,驼队,部落和族人,成为我的女人。她开始蜕变得惊人的平静和忧伤。我们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漫无目的,没有谁提及方向。她温柔地照顾我,像个地地道道的好女人。我想我们已经走进沙漠最深的腹地,我们喝完了水,杀掉了骆驼,却停不下脚步。当我们倒下的时候,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把鲜血注入我的喉咙。她死去时我看见了一种奇怪的笑容,意味深长、如释重负。她在让人窒息的阳光下极其安静满足地死去了,仿佛等待着她的不是死亡而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宴。这个女子的鲜血延缓了我的死亡也延长了痛苦。我终于知道了她的报复,她的恨比这里的太阳还炙烈冷酷,连死亡也无法消除这样的恨,所以她要我尽可能缓慢尽可能孤独的死。她用了整个沙漠来恨我。我跪倒在沙漠里喘息,我看见洁白的兔子的尸体被流水冲走了,我看见一片树叶在月亮下被燃烧掉。今天的太阳照在诗人的骸骨微笑的头颅上,明天它也会在清晨时透过窗口照在即将苏醒的睡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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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