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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记得每次我眯着双眼视线,从韶山北路两边的浓绿的枝丫间穿越的时候,我的心中便会出现一座茂密的林子,那片小时候常常独自提着弹弓揣着卵石去晃悠的林子。那里,藏了我童年最原始的未知与渴望,也遗落了我年少的清凉的记忆与怀念。
我想起了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河平,河平,你过来看,这里的果子结得真多。河平便屁颠屁颠地奔过来,嘴里一定还嚼着半边没来得及咽下的酸枣。
言子,言子,你快从树上扔几个酸枣下来,快扔,我接着,我接得着!河平在被树枝割得破碎的阳光下晃着小小的脑袋,撕裂了喉咙喊!
那时,河平一定会说,言子,言子,果子掉石缝隙了,果子掉水里冲走了,果子掉草丛里找不着了,然后树下一片沉寂,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细碎的牙与果肉磨擦的脆响!
河平是在夏天生的,炎热,所以河平的母亲常说夏天生的孩子就是性子燥,手脚要用麻绳捆住才好!河平,河平,又要打屁股了!我们一群整日在乡间游荡的小伙伴就掂起脚嘟起嘴唇趴在门口冲着河平扯着嗓门儿喊。河平的母亲会从某个角落操起那把破得不能再用扫帚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挥来,我们似乎早已习惯这样慈爱的虚张声势象。
河平终于捂着耳朵从大门走出,前脚刚出门口就飞快地不知从哪个口袋摸出一把大颗粒的炒过的南瓜籽来,以此来堵我们十分讨厌的口舌来。
那段清浅明媚的日子,我们会从张老爹的菜园里走过,穿过围了一大半的园子,运气好的话可以顺手摘下几根咬上去带丝的黄瓜或者一两个红得妩媚的西红柿,用衣袖擦几下,马上就塞进嘴里开了花。
张老头子还是偶尔会叫骂的,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对门林子深处,很遗憾的听不到,这如今绝版的能惊动半个寨子的“个人独唱”。
他拿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就像我们拿河平的贪吃一样没办法。
河平,河平,你敢一个猛子钻到河底摸一块石子上岸不?河平便一个猛子下去,半天露出头来,双手抓起湿漉漉的滴答滴答在河水中滴响的泥沙来然后雨点般的洒到我们四周,嘴巴咧得比我家的菜碗还要大!言子,言子,你笑什么?你再笑我就摸条蛇扔到你们的嘴里!
十年以后,河平再没有从河底摸出大把大把的泥沙来,而是据说在深圳的某个渔村因赌博被凶悍的广东人砍下三根手指头,从此了无音讯。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大二的深夜突然想起河平那么清晰的微笑来,那么清晰,清晰得可以看见他磕核桃碎开的半颗门牙,难道仅仅是因为朴树那首催人泪下勾起回忆波澜的《那些花儿》么?眼角开始无知觉地湿润,直到完全淋湿空洞的灵魂与莫名的哀伤。那个荆棘丛生,百草鲜嫩的村庄,那条荫柳成岸凄凄落落的河流,我们都无法再回去。一条条冰冷而倔强的铁轨把我们儿时的记忆撕绞得残不忍睹,记忆深处的蓝天,白云早已荒芜成一声声剪不断理还乱的叹息。
河平的母亲一次在乡间的小路上碰到我说了一句,眼看着你跟河平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可为什么……却走得如此的远,说完眼角有点湿了,而我都不知道自己哪个部位在泛滥着一种莫名的遗憾,我想那大概就是成长吧!
有些东西是我们所必须承受的,昆德拉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一直没真正弄懂这个“轻”字的真正的分量。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可以离幸福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为什么时光竟要把人与人搁得如此之远呢?河平在我大一的寒假见过一次,依稀记得那天他红着个脸站在我面前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其间打给我一支劣质的过滤咀香烟,然后就傻笑,完全失去往日的那份灵动与诡异来,发现河平的眼睛一抬起看我时有点灰暗,在回避着什么。不敢直视我的眼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找不到适合的语言来,可是,一起光着屁股从小到大的哥们儿,又有什么话不适合讲出来呢。时光,空间,生活,已经让人与人之间越来越远。
学校的生活让我渐渐远离儿时的一切,那群有事没事总往森林深处钻的伙伴们南南北北地都已各自天涯。当我还趴在教七楼春眠于选修课或逃逸于寝室蒙被昏睡的时候,据说河平他们已逃到广东的佛山市郊的荒山野岭的坟山堆,拣食当地人家祭祖的烧鹅大嚼大咽并谈笑高歌……每忆此处心的深处便汹涌出一阵无名的阵痛,是怜惜,是愤懑,还是哀怨,或者一片狼籍。我想每个人都会在生命中受一点点苦难的,只是希望苦难不要太长,太长。
河平,河平。一定要记得回来的路。
雨后的单行道,在街灯下昏黄地闪烁,黯伤无比。飞驰中的车轮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就像生命中不断闪现的过客一样,终会消失。我从未想过我会在这个冰冷的冬季来到南京,我终于在两千年的某天,走在那条枯寂无比的江南小巷中,看迎风飘飞的冬洗人家的夹袄和干冷的空气中秦淮河边推车小贩的褐色衣襟,让人静默而沉思。
回忆的凝聚加重了心中的那份隐痛,我大概是个背负太多的人,站在中华门外的护城河边,我看到了千年前的心愿和城市边缘的苦楚,看到了单行道上行人的匆拙与迷离,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远到无从想起。
江南浑浊的河边,我一次又一次在心底呼唤着某个名字却再也想不起她的脸,当我们彼此回头背向而行的时候,就注定可许多的忧伤与快乐会被时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无法拼合。是的,可我居然回忆不起她的脸来。
破碎的片段和过往,让我难以找到情绪的出口,于是我无可奈何地想到了那群蚂蚁,它们成为我记忆的出口,成为我情感的出口。于是我无比委婉地安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墙角的那些蚂蚁!我就这么想着,这么想着。默默地跨过阳台,剧烈地拥抱夜色中坚冷的水泥地面。我终于离我的蚂蚁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然后我的世界就一片血红!
直到现在,终于解脱——
可是,我想起了一句童话:蚂蚁不在家,他去哪里了?
后记:我终于在某一天的深夜开始不无幼稚而倔强地写着自己的文字,这些活跃的而又觉着折腾的文字。我想我永远只能流失在自己的情绪中,强做欢颜和平静,并且只能默默地卑微地在文字的脚下寂寞地泅渡。我是沙言,一个寂寞的文字泅渡者。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