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里,他们三人一旦凑到一起,便总是要喝酒,喝酒。对于酒精,这种可以刺激大脑的物质,他们似乎渐渐产生了依赖。他们一次又一次被酒精抛上了疯狂,转而又甩入悲伤。在那些日子里,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如何去摆脱,似乎,也不想摆脱。
这天晚上,他们喝红酒。又一次喝到了深夜。
时间将近凌晨两点。阿童木头一个喝醉了。她跟他们闹腾了一会,接着,便跌撞着爬到床上睡觉了。
他和长川喝得还不够多。他们举杯干掉了杯里剩下的红酒,找来开瓶器,又开了一瓶。
这会儿,气氛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他们俩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板上,中间摆放着一碟酱鸭,一碟卤鸡爪,水煮花生,三个酒杯,还有七匹狼和长城干红。他感到脸上的肌肉正在慢慢地收紧,绷了起来似的,变得严肃忧郁。他看到长川也是一样。他的神态也起了变化。先前,阿童木还在的时候,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喝酒还是顶开心的一件事。他们相互说一些打趣的话,吃吃喝喝,都沉浸在那种愉快、欢乐的氛围里面。然而这会儿是不行了。阿童木去睡觉了,留下他们两个男的,气氛就变了。
他们都点起了烟,朝空气里吐出一团团青白的烟雾。此刻,他们的表情看上去都沉滞、凝重,就跟两个心事重重的人一样。
“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挺尴尬的,”长川说,“就跟那个人一样。毕业了,既不想像其他同学那样去找一份正式的、稳定的工作,过那种常规的生活。那样太没意思了。”说到这儿,他情绪有点激昂,但很快,又把头低下去,皱起了眉头。
他接着说,“但我又不是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到底要过怎么样一种生活。然后,就一直这么飘着。”
说完,他自个儿举杯,又吞下了挺大一口酒。
他没有接他的话。他把身体往后仰,靠到了墙壁上,只是叹了口气。
长川也陷入了沉默。他们继续抽烟,间或呷一口杯中的红酒。这房间的门和窗都密实的关闭着,自他们口中吐出的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在窗外,这个春天绵绵不绝的雨水还在持续不停地下着。他们都不自觉地把外衣的领子拉了起来,将身体缩紧。
有那么一会儿,他转过脸,将目光投向阿童木,并在她身上停留下来。在他的目光里,她侧卧在那儿,睡着了,脸庞就像孩子的一样,小小的身子缩在被子下面。他凝看着她,不禁在内心里升起一股柔情。他感到自己神志迟缓,脑袋已经微微有些发醺,在这样的状态下,在凝视她的片刻里,他全然沉浸在自己对她的柔情里了。之后,他才将目光收回,转回脸,去想别的事情。
他们依旧陷于饮酒的沉默里。直到半晌过去,从阿童木那儿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触碰到了他们的沉默,他们才各自调整一下姿势,仿佛从发呆之中回过神来似的。
长川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再拉开窗玻璃。之后重新坐回他的位置,举起酒杯,示意他碰杯。
他又叹了口气,从墙壁上俯回身子,伸出一支手,举起酒杯,朝长川的杯子碰去。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渐渐趋于强烈,此后,他们的话匣子慢慢打开,这个深夜的气氛也渐渐接近于理想中的饮酒倾谈。在这个过程里,酒精所起的作用似乎是双向的,它一面通过某种奇妙的方式将他们内心的部分烦忧转换成话语,倾吐到空气之中,飘散到窗外的黑夜里;而另一面,那另外的部分,那些未被说出的、无法说出的,反而以另一种方式被强化,被放大,它们膨胀,膨胀,把内心撑得鼓鼓的。酒精的这两种作用以交替出现的方式此起彼伏,因而,他们的神态时而轻飘怡然,时而又滞重忧悒,以同样的方式时刻变换着。
当瓶子里的红酒剩下三分之一不到,他突然捂住嘴巴,站了起来,急匆匆地拉开房间门,穿过客厅,跑进了卫生间。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身子俯在马桶前,腹中的污秽之物一下子倾涌而出,令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不一会儿,长川也跟着进来了。他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说一些责怪他酒量不行的话来表示关心。
吐了一阵之后,他拧开洗脸池的水龙头,先是漱了口,然后,不住地接住温水往脸上泼。之后,接过长川递给他的纸巾搽脸。搽完脸,他还是觉得头疼欲裂,吐得还不够。于是又俯到马桶前,把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地抠舌头的根部。
最后一回漱完口,他照例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接住水往自己的脸上泼。之后,直起身子,接过长川递的干毛巾搽脸。突然,他说: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世界。”
这句话似乎来得毫无缘由。长川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然后,他们熄掉了卫生间的灯,回房里去了。
他们又坐了下来,举起杯子相互碰了一下,各自抿下一口,打算将剩下的酒喝完。长川又嘲笑起了他的酒量下降,他说:
“喂。你的酒量是越来越不行啦。我都还没有事,你竟然先吐啦。怎么回事嘛。“
他心里挺不愿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嘴上倒也没有反驳,兀自点起了一支烟。
约莫过了那么一会。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虚,一阵寒冷的感觉袭了上来,将先前那种刚吐完酒的、轻松舒畅的感觉取而代之。他全身止不住地轻轻打颤,鸡皮疙瘩在手臂上一颗颗竖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缩成了一团。
“哎。你怎么啦?“
“我突然觉得很冷。“
说完,他将手中吸了不到一半的烟在烟缸里摁灭,朝阿童木的方向爬了过去,只脱掉了外衣便钻进被窝里。他伸出一支手搂住了阿童木的脖子,将她紧紧抱了过来。阿童木“啊”了一声,被他冰凉的手臂惊醒了过来。她说,怎么这么冷啊,也伸出手来将他抱紧,不停地摩挲他的脖子,手臂,还有后背。长川收拾了一下地板上残余的酒菜,关掉房里的灯,也爬进了被窝,在他的另一侧躺下。他的身体依然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那股寒冷仿佛怎么也无法祛退一般。这会儿,他将阿童木抱得更紧了,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温暖的阿童木——他的脑子里闪过这句话,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寒冷。突然之间,他终于,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盈涌而出,难以自持地抽泣起来。
他们都叫他给吓坏了,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长川不住地搓他的后背,想让他的身体暖和起来,反复问他怎么了,怎么了。阿童木将他抱紧了一些,抚摸他的头发。她让他哭,对他说,哭完就会好,就会没事了。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像是要从她那儿吸取温暖一样。他感到,那寒冷和眼泪仿佛源于他二十几年来的生命。他既无法将它们说出,也再不能严严实实地捂住。所幸的是,在这样的时刻里,阿童木就在他的身旁,在他的怀里。他将她紧紧抱住,用因抑制而扭曲的声调不住地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