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岁到十几岁的这个阶段,我不曾读过《红楼梦》,当然了,宝黛的爱情故事我还是从各种各样的渠道里了解了少许的几分。这话说出去,似乎还真有些丢人现眼。不过我倒是庆幸自己当时没沾染这书——在一个看得到缠绵悱恻的爱情,而看不到爱情背后的秘密的年纪,读红楼,就好像小孩子吃药的把戏,舔干净了糖衣,吐出苦涩的药瓤,虽然图了一时的可口,但断然不能治病。
但在大学最后一个寒假,我带着一本《红楼梦》作为每天在家阅读的枕边书,只打算夜里睡前读一回足矣,这一翻开,就是半个晚上。熄灯躺下,脑子里还全是黛玉的眼泪,凤姐的笑声,秦可卿的背影;细细咀嚼“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之类的语句,常有茅塞顿开之感。这些感受或许是每一个热爱红楼的人都会经历的初级阶段吧,但是,如果每次都聆听别人的陶醉,自己却享受不到,就和因听别人说某种东西好,而自己随声附和一样可悲。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博尔赫斯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发现大海,发现爱情”,发现曹雪芹与《红楼梦》,又何尝不是如此?
长大以后,需要一本《红楼梦》。长大,未必代表成熟,成熟或许代表聪明,而聪明未必代表智慧,但是智慧未必代表着俗世的圆满。《红楼梦》的故事,便在这个圈子里循环往复。
黛玉长大了,但是她“质本洁来还洁去”;宝钗成熟了,但是她赢得了婚姻失去了爱情,落得“金簪雪里埋”的下场;王熙凤是头一号聪明人,但“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结果是“反误了卿卿性命”;宝玉是红楼里最大的智者,却最终消失于“白茫茫大地”,回归大荒山青埂峰下。
把人世间看透的人太多,《三国演义》、《水浒传》、“三言二拍”的作者都是把人世间看透的人。他们秉承劝讽的理念,不亦乐乎地重复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世态炎凉的内容,最后再勉强地画一个圆圈。他们写得惊心动魄、锥心刺骨。书里洋溢的情绪,或热情、或冷漠;或赞赏、或谴责。但是,没有哲思。
有人说,曹雪芹是那种把看透了都看透了的人,这是有道理的。第一遍读红楼,读到了美好的爱情,读到了婉约的诗词;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更多遍以后,上述提到的几本书里讲述过的主题渐渐露出水面。毛泽东说《红楼梦》里面有政治,这是很精辟的。
一个王子腾,从未在整本书里正面露过一次面,但每从侧面叙述中出现一次,随着他的政治生命的盛衰,就左右一次四大家族命运的盛衰。
一个贾雨村,平儿嘴里那个“半路出来饿不死的野杂种”,之所以饿不死,是因为他够坚强,之所以是个“野杂种”,是因为他够无耻。坚强与无耻,是在社会上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条件。
一个贾母,所谓的“富贵闲人”,其实是个标准的老狐狸精,凤姐要奉承她,讨她开心,说到底还是出于对她在家族政治中的绝对权威的畏惧,如果她真的因为年老而昏聩,凤姐一干人等大抵不用如此这般地费心。
但是,如果光是有政治、有社会还只是“看透了”。王国维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这样的评语是对一部小说的最高褒奖,对其它中国古典小说,他没有这样的评价。曹雪芹把看透了都看透了,别人——施耐庵、罗贯中、冯梦龙等,他们只是作家、对社会有很深研究的历史学家,他们立在平原上看社会。而曹雪芹,他不但是作家,历史学家,他还是个诗人、是个哲人,他独自立在宇宙中看世界。
施耐庵、罗贯中、冯梦龙等人的局限,在于他们的疑问止于“人的生计”——人如何与他人斗争、人如何战胜别人,人如何获得财富与权势,便戛然而止;曹雪芹则进一步追问“人的存在”,继屈原《天问》与庄子的《天运》,曹雪芹以小说的形式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少女(美好的事物)为什么一定要死亡?“天下无能第一”的贾宝玉的“无用”究竟有没有用(《庄子》:“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换言之,“美”到底有没有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之后又是什么?为什么每个人既然都是平常人,他们的利益诉求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这里没有大奸大恶之人,也没有不可抗拒的外力(如“神谕”之类),毁灭性的悲剧还是会发生?
是的,人长大以后,需要一本《红楼梦》。复杂的社会与人事刚刚在人面前徐徐拉开帷幕,太多的东西,需要人去亲身经历,需要人去聆听经验,需要人去吸取教训。其实,读读三国和水浒,也总是好的,然而,就像今人刘再复先生说的那样,三国和水浒,和红楼一样,都是中国人的梦,只可惜,前两者的梦做得不够健康,而红楼梦不是。
红楼梦有一种童真和神性在里边。历经人事之后,虽懂得人类社会的复杂性,但最终获得一颗赤子之心——这赤子之心的流露,在于对人类自身的思考和怜悯,它干净如那片“白茫茫大地”——不知道,这是不是曹雪芹对阅读到他的《红楼梦》的读者们的期许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