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

文/乔巧


  你缺乏安全感。

  黑暗中姐抛过来这样一句话,打断了我乏味的述说。
  很多年了,我们总是这样躺在床板上,枕着同一个枕头,在黑暗中彼此述说。从十二岁起,我们便不再同校,她会时不时过来,周六晚上,便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夜晚。谈很多东西,学习,朋友,书籍,电影,音乐,连续剧,父母,食物,动物,以及其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谈话愈加成熟,广泛,深层,亦或分歧。
  但从未争吵。
  其实也有过争吵,那是十二岁之前的事了。她高我一级,她的朋友都是她的同班同学,跟我并不熟悉。我不喜欢她的同学,因为她们总是在每个周末把她叫出去,丢下我一个人在家。我讨厌一个人,却也讨厌一群人。那时候的愿望便是,和姐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开心的。于是还和她的朋友吵架,不准她出去。很任性的小孩子。
  有一次和她的朋友吵架时还打了起来。我很吃亏。因为那个人比我高,比我胖,确切说是比我强壮。我扯她的耳环,她发毛了,一把将我推在地上。我坐在公路边,看着她带走姐姐时骄傲的背影,很气愤。

  当时我很恨你。我在黑暗中对姐讲。她笑,然后沉默。
  每次当我向她述说童年时她总说她忘记了。她说关于小学的事情她已没了印象,那些人和事,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于是十二岁之前的事情,我尽量不对她提及。
  但有时候又忍不住会说。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恶梦。她总是做恶梦,魇着的时候会把双手紧紧地压在胸口,嘴张着像在呐喊,但发不出声。等她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关掉灯,继续睡。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谁也不会提及,或许她已忘记。恶梦多的那阵子,她的母亲会放把菜刀在凉席下面,好像有点管用。或是把白天的裤子叠好垫在枕头底下,很邪门的做法,像施了咒语。
  她说她很多年前就不做恶梦了。她总是忘记梦里发生的一切。
  我说很好,我依旧从不做恶梦。如果梦到死人、棺材、蛇、打架、血、伤口、坟山等等不算的话。
  但我的梦比恶梦还要可怕。

  我每天都会做梦,十几年来从未间断。
  十二岁之前,总是梦见自己上学忘记带书包,每次都是坐在座位上才发现,然后飞跑回家,背上书包冲回学校便已迟到,教室门紧闭着,无论我怎么敲都不曾打开。那时候还会梦见下雨天,我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无论怎么小心翼翼,还是会摔倒,弄得满身是泥,又冲回家去。换好衣服冲到学校,又是迟到……
  十二岁之后,不再梦见上学迟到了,而是门没锁。锁坏了,或是锁不见了,留下一个大洞在门把手下;有时是门坏了,一推就倒;隔壁与自家门边那堵墙壁倒了,可以进出自如;有时候门没有问题,窗户却关不了,或防护栏不见了:各种各样的门没锁。于是整晚就守着门或窗,不睡觉,不闭眼,好累,又紧张。

  我乏味地述说我的梦,却被姐的一句话打断。我不知道这些梦是否真的意味着安全感的缺乏,亦或许我从未有过安全感。从儿时对姐的过分依赖便可见一般。
  她说她真的没想到我如此在乎她。我们从未激烈地争吵过,但会争论一些事情,或是争某件东西,尽管大人总是买相同的东西我们一人一份。每次争论之后,就会让对方独处一会儿,然后又共处一室,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从不道歉。
  我曾经一次次地试图进入她的世界,这引起了她的不满。我问她朋友的事情,然后试图接近她的朋友。渐渐长大后她便不怎么告诉我她的朋友,每当我不识趣地自动消失时她便会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不是很明显,比如突然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地板。

  任性的小孩子总会长大。我们互不干涉彼此的私生活之后的这几年,我很少梦见门没锁,值得庆幸。但更加可怕的接踵而至。
  我依旧每晚做梦。
  会梦见走路,羊肠小路、泥巴田埂或石板小道,路的两旁是水田,一不小心便会摔下去;或是走着走着,路断了,一米的样子,被水淹着,后退已不可能,只能迈过去,但那路看起来很滑,一不小心又会摔下去;有时水田会换成池塘,深不可测的那种,一道堤坝在池水中截穿,梯形面那种,堤顶很窄,走在上面像过独木桥,一不小心便会顺着斜斜的坝面落入水中。

  走路落水系列完了之后又出现了坠落系列。
  站在悬崖边,看着底下的乱石,不知怎么便跳了下去,坠落的过程像一只鸟,轻盈地穿越空气,稳稳地立在地上;或是教室那栋楼突然没有了楼梯,便从三楼跳了下去;在教学楼冒险,找到了一间密室,返回的途中必须经过一个密道,很窄,只容一个人的身体经过,迈进去,然后在黑暗中滑落至底楼;有一次和姐被吊在了断崖上,各自双手攀着凸出的岩石,却发现那不是岩石,是泥块,她落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下去了……
  做过很多很多梦,忘记的和记得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都是缺乏安全感的梦。姐说。
  除了梦,我们也会谈到爱情或婚姻。我们都没有真正的爱情,但旁观了很多,朋友的,小说中的。我们都不相信真爱。爱情源于寂寞,等哪天不寂寞了便不再爱了,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谁会先不寂寞。婚姻更是如此。两个人没有天长地久,天时不时会狂风暴雨,地时不时会火山地震,两个人总有一天会彼此厌倦。更何况婚姻牵扯到的不只是两个人,太多的俗人俗事会将这座看似牢靠的冰山融化。
  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为自己对爱情与婚姻的深层参悟而得意地狂笑。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背叛我们的大彻大悟。
  她说她依旧会结婚。
  我的反应不再是儿时与她的朋友打架过后那种气愤。我很平静地接受她的背叛。
  她回校之后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也会一个人思索人生,爱情与婚姻。说不想要爱情与婚姻当然是骗人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害怕遭遇不幸所以提前封闭与扼杀。
  她不在的夜晚我从不关灯,总是侧过身去看着旁边空空的床,幻想有一天身旁躺着的是除姐之外的一个人。他会均匀地呼吸,嘴角微微上扬,像在做着香甜的梦。我们拥抱着入睡,那种感觉一定比抱着毛茸茸的布熊还要安全。我们也会交谈。我不厌其烦地对他述说,他不厌其烦地倾听,反过来也行。一起阅读、写作、音乐、电影或者其他。他会看我的文字,提些意见或表扬。也会一起逛街,在超市买东西,出去旅游,看很长的连续剧,参加朋友的聚会。这样想想,婚姻也挺幸福的。
  但不要牵扯到金钱、权利、亲戚朋友或是比这些更为复杂的东西。

  我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与别人相处的人,所以我不会向往婚姻。爱情不以婚姻为保障,所以又固执地不向往爱情。
  一个人缺什么便最需要什么,像干燥的海绵,等到被水分涨满时它便不再需要那曾经梦寐以求的水。我没有安全感,所以无时无刻不在追寻。生活中的所有反应提醒着我安全感的缺乏。我不停地述说,想要减轻我的痛苦;对姐的依赖是一种上瘾的毒药,让人头痛亦让人清醒;每天进行的奇怪的梦是不变的紧张。我真的不想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了。不想上学迟到,忘带书包;不想门没锁,整晚疑神疑鬼;不想走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时刻担心会掉进水里;不想总是坠落,毕竟那不是飞翔。
  如果可以,宁愿一觉睡到天亮,不再做梦,也不再失眠,难以入睡。最好也不要在每个下雨的晚上,一个人爬到窗台上看雨。
  黑暗中能听到姐均匀的呼吸声,我的述说再一次充当了催眠曲。
  闭上眼罢,世界很黑,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