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

文/骆灵左


  他们住在高楼上。
  这么说也许并不算贴切,毕竟他们还有一个家。

  高楼位于市中心,附近的居民大多是流动人口,所以没有人知道高楼到底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但它确乎存在了很多年,但也不可能超过十年,因为它还是那么崭新。
  去年曾经有一个女人从楼顶跳下来自杀,那太高了,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她攀到了楼顶,也没有人去劝阻她——或者鼓励她。
  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下落,目击者是一个卖冰淇淋的小贩,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从半空传来,然后断了,再之后过了两秒,传来了更响亮的尖叫,于是小贩抬头去看,才发现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落下来,她大概是尖叫了一通,累了,才换口气继续叫的,不过第二口气并没有坚持多久,她像一颗陨石那样砸在小贩的冰淇淋车上。
  “认不出来是谁。”脸上包着纱布的小贩对记者比划着,“都摔成泥了,就像融化的草莓圣代。”
  自杀这种事很罕见,大部分人在爬到楼顶的过程中就已经打消了寻死的念头。这得益于高楼设计者的智慧——载人电梯的末端距离楼顶还有五十层楼的距离,至于上面的这一百多米的高楼空间,则是装满了各种机械、动力、食物、树木和谎言。
  至于在开头提到的他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就在高楼上班。

  男人是一个仓库管理员,如前所述,高楼的顶端才是仓库,所以男人平时就在顶楼里走动,他距离地面最近的时候,是在载人电梯的末端拉货上去,货运电梯只有他一个人有钥匙,他拉着胶皮轮子的平板拖车,缓步走进阔大的电梯,关上门,然后上升到楼顶,他拉着拖车走出电梯,仔细地把电梯锁好——这件事他做了很多年,所以后来警察盘问他关于那个红衣自杀女子的事情,他非常惊讶于有人竟然愿意爬50层楼去自杀。
  “电梯我是锁好了的。”他郑重地点头,“有监控录像。”
  现在男人已经忘掉了关于自杀女人的事。他拖着车子走到高楼顶端的工作处,把电瓶、盆栽、压缩饼干、纯净水和成捆的毛巾分门别类搬送到各个仓库中。男人抹了把汗,要知道高楼上很冷,如果不及时擦汗的话,会感冒的。
  他站在高楼顶端的边缘。
  这个城市笼罩在淡淡的灰色雾气中,这层乌云笼罩在高矮不同的楼房顶端,除了高楼之外。
  高楼刺破了这片云海,所以他能看到白色的太阳,和天空上真正的云。不过他看不清真正的大地,那灰色城市就像一块沾满了灰尘的电脑主板,电路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不过男人并不很喜欢看地面,因为他有轻微的恐高症,站在高楼顶端,扶着栏杆向下看,他会觉得大地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正把他往下吸,他觉得两腿发抖,并不是害怕,而是很想那么用力一跳……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扶着栏杆的双手猛地一推,把自己推倒坐在天台上,他望着天空,湛蓝晶莹,白云近得就像他晾在一旁的白色床单。
  他安下心来,对着天空无声的笑。

  女人也在高楼里上班,她距离地面最近的时候,是每天来上班打卡的那一分钟。她的手指白且微微透明,就像奶酪果冻,然而她从来也不吃果冻的。
  然后女人会乘坐电梯向地下沉降,她负责看守地下停车场,高楼之下有着深邃的地下建筑,在无尽日夜里长明的日光灯照亮一层层地层——不知道大楼的设计师出于什么心理,电梯门是透明的。于是乘客们可以看到门外的地层:黄泥,黄沙,水泥,黑土,手机挂绳一样的蚯蚓,钢筋,混凝土层……
  其实乘客大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在这个从地下一层直到地下十层的超大型停车场中,绝大多数工作都是电脑来完成的,她只是看看那些荧幕,偶尔用手指点在发白的荧幕上,告诉正在泊车的司机位置不对。其余时间她会闷声不响地看书、杂志,或者玩玩手机上的游戏,虽然这里是地下十层,但是信号很好,她也常常发短信给老公,那个距离她整整一幢大楼高度的男人。
  她并不讨厌地下,也没有幽闭恐惧症。她会一点柔道,也经常健身,偶尔来搭讪的车主们都是彬彬有礼的人,并没有动手的必要,于是她唯一的问题,大约就是有点无聊。
  后来她明白了为什么通往地下的电梯门是透明的——有一次她上班中途有事需要到地面上,她在电梯里看着宛如切开的蛋糕般层次有序的地层,忽然觉得很亲切,很踏实,那些爬动的地下小虫尽管有点丑陋,却并不讨厌,它们有集体生活,也有分工。不过女人来不及看清楚,就已经升到地面了。
  不久,女人跟大楼的维修工学会了随时暂停电梯的方法,她常常有两三个小时坐在电梯里(她放了一个小板凳进去),把电梯随便停在某两层地下停车场之间的地层中,这时候,在电梯内部的灯光下,她像个好奇的孩子,盯着地层截面上的各种东西:矿藏、蠕虫、暗河、化石。
  有时候她会想象假如这个时候停电了,她被困在这里,并打开了那层玻璃电梯门会怎样。她会沿着幽蓝的暗河游泳吗?还是刚刚离开电梯,就来电了,电梯上上下下,再也不会中途停住,永远也没人发现她去了哪里。
  可惜,玻璃门密封着,而且不在正常的楼层是不能打开电梯门的,于是她也只是想想,露出牙齿微笑。

  他们的家在城市的边缘。
  在城市边缘的老旧楼房中,有一间小小的,温暖的房间属于他们,他们的职业带来的收入买不起房子,只能租这样一套很小的居室。女人觉得是无所谓的,她最关注的不过是周末去血拼打折的衣服和化妆品,每天要到那么著名的高楼上班,尽管是去地下,她也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然而男人的感觉不一样,他非常在意房子,他工作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他跟蓝天白云相伴,脚踩之下,是几十个国家的大公司办事处……这种落差,在他每次回家的时候表现得格外明显。
  他洗澡会洗很久,直到浴室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水雾,就像一整片云被塞进了两平米的浴室中。
  后来男人越来越少回家,他带走了刮胡刀和香皂盒,住在了高楼的顶端。
  女人一个人在亮着南瓜灯的屋子里,看着电视,有时候会忽然关掉电视,拿起一只柚子剥开吃,吃着吃着,眼泪会掉在柚子上。
  于是柚子就格外苦起来。

  现在,我不知道该讲述这个故事的哪一部分好,因为这种日子过了很多很多个,平淡无奇,宛如钟摆。
  而日子发生变化的时候,故事也接近结束了。

  变化的第一天无人发觉,那天下了密密的小雨,男人站在高楼的顶端,看见城市蛛网般的街道上铺上碎花瓣似的涌满了雨伞,城市的雾气被雨水冲刷,男人穿着红色雨衣,静静地看着下面——很难得,他没有眩晕的感觉。
  他看见暗黄的连绵雨云,银色箭头般的飞机穿破雨云,离开城市;他还看见结队飞行的大雁,它们靠近天台,落在上面,用灰褐色的扁嘴梳理被打湿的羽毛。
  雨一直下。
  十天以后,男人茫然地看着城市,那些蛛丝小径已经看不到了,它们被淹没在浑浊的雨水下,一些闪动着红蓝灯光的车子拉响了警笛,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分散在城市平面,响了一个下午,在傍晚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只是有无尽的雨水降临。

  她没有听见广播声。
  玲珑透明的电梯悬在地下十层到九层之间,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暗河,在这个地层的剖面上,可以看到一人高的暗河河道,有发着蓝色荧光的生物顺着河流漂泊,偶尔,会在那阴暗的水面上翻滚过杀气凌厉的一道波纹,一条灰色的尾巴无声划出水面,又悄然收起。
  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她不知道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已经关闭,寻找她的人只是敷衍般的在十层以上的地方喊了几声,就匆匆离开了。
  渐渐地,她饿了,很想吃柚子,但是她带来的柚子已经吃光了——地面上满是柚子皮。她按电钮想回到地下十层,才发觉电梯的电源已经关闭,那亮着的,只不过是应急灯。
  她重新坐下,把脸贴在玻璃电梯门上,一只无名的甲虫就在玻璃外爬动,她甚至可以听见爪子拨动玻璃的吱吱微声。然后,消失了,她看到暗河中闪电般弹出一条红通通的舌头把甲虫卷走,只在玻璃门上留下指甲尖大小的一点水渍。
  应急灯的电力终于耗尽,一切都暗了下来。

  男人在天台上搭建了很多雨棚。
  那些大雁像鸭子般聚集在其中一个雨棚下,它们的毛差不多干透了,一个个伸着脖子乱叫,直到男人把切碎的青菜给它们,才算是安静下来。
  后来陆续飞来了一些燕子和麻雀,它们停在顶楼的办公室的屋檐下,那里有男人新装上的很多小木棍,它们蹲在上面互相嘲笑和攀谈;货运电梯的钢缆上则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它们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地爬到天台上,旋即被雨水冲散,但最终它们驻留在一处干地,并且转眼间将天台上的杂物啮成粉末,建起了一座半人高的蚁巢。
  有浑身湿淋淋的老鼠也顺着钢缆爬上来,它们褐色的眼珠亮得像琉璃,它们拖着油光水亮的长尾巴躲在办公室的书柜地下,没有任何一只动物发现它。
  男人忙碌起来,他忽然很希望有一个人来自杀,就像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女人爬了50层楼来自杀那样。如果有人来的话,就可以被他拉住,一起来搭建雨棚,或者给燕子和麻雀喂小米。
  但是一直也没有人来,男人有一次乘坐货运电梯下降到大楼中,才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忽然想起了她,于是他大声喊她的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了。

  玻璃很坚硬,但是却很脆。
  碎掉的玻璃片,个个形状都像小孩子的屋顶贴的纸星星,只是没有人去玩耍它,那个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她沿着暗河的水流走着,在幽蓝的萤火中,她踩碎了雪白的蘑菇,惊醒了发着黄光的蟾蜍,她的脚也像手指那样洁白而微微透明,尤其在水下看来,就像奶酪果冻。
  剧毒的透明水母没有伤害她,只是悄悄跟随了一段路,牙齿锋利的食人鱼收起了泛着白光的锯齿,打个滚就消失。石壁上的甲虫和蜥蜴们无声地分开一条通路,而每一块发光的菌类都在她眼前和经过的一瞬发出生命中最闪亮的关芒,随后黯然枯萎死去。
  她向前走着,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河流让她安心,她看见河边有一丛丛美丽的浆果,透着红或绿的荧光,她摘下来吃,比柚子甜蜜,比芒果芳香,她把果木的枝条折下,编成花环戴在头顶。
  她继续前行。

  大雨一直下,天地间是密密的雨水,男人站在天台的边缘,他已经看不到任何建筑了。
  地和天一个颜色,都是昏黄的,浑浊的,在数天之前,他还看到有彩色的小艇漂浮在水面上,有穿着红色衣服的人,提着雪亮耀眼的灯,在号叫,在哭喊……很快,他看不到了,地面上只有水,深得像云,像天空。
  在高楼宽敞的平台上,数百个防水帐篷已经搭造完毕,里面住着所有的动物,有猛虎安静地趴在那里,有巨象在沉睡,有孔雀在踱步,有羔羊在哭泣。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座高楼的仓库有50层楼那么多,为什么仓库在楼顶而不是地下。
  可是他在一个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他的喉结耸动,发出的却只是咿咿呀呀,他可以懂得每一只动物的想法,他可以体会每一粒种子的梦境,但他再也不能说一个字,仿佛上帝剥夺了这一权力,这或许是告诫他等候下一个命运的提示。
  在第99个大雨日那天,他已经忘却了所有关于人类的文明,他双手紧紧握着天台边的铁栏杆,蹲在上面,赤身裸体,yin jing(因GFW的关系,此处为拼音,请对应相应中文。编者注。)柔软地垂着,宛如一条熟睡的蛇。

  女人有时候走得累了,会在暗河边睡一会儿,她会做奇特的梦境,在梦里,暗河悬浮在天上,而她走在这天河边的云彩上,妖娆得像一只飞鸟。
  她醒来后想告诉暗河自己的梦境,却无法说出语言。她并不惊慌,也不害怕,事实上,她几乎从未害怕过什么。
  路越走越热,她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她的乳房比手和脚更洁白,坚实而圆润,她的腰肢细而光滑,比水还柔软,也比猎豹的腰肢更有力——她走了那么久,从没有累过。
  可是她脱了衣服还是热,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她忍不住跳进暗河中,冰凉的河水沁着她的肌肤,带走她两腿间湿热的感觉。她的心慢慢静下来。
  她在暗河里走着走着,水越来越深,她渐渐全身都要没进水中了,于是她游动起来,她真的像是一条鱼了,起初她还露出头来换气,后来她学会了在水里呼吸,就再也不露出来了。
  有一天,她在懵懂中也惊讶了:暗河的尽头,透着微微的光芒,那光芒却和平时的荧光不一样,像是外界的天光了。
  她浮出水面,看到暗河的确已经到了尽头,在这漫长隧道的尽头,是明亮如烈日的光芒!
  暗河本来是安静的,如今却有一股呼啸的声音,水流愈加湍急,推动着她奔向出口。那里也许是一个瀑布了。她猜测。但是不知道有多高呢?
  她很快游到了出口,这的确是天光,她看见温润的阳光,并不刺眼的太阳。
  只是,她也看见了高楼,看见了天台——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从未去过丈夫工作的地方,而现在她看见了。她看见天台迎面扑来,凛冽的风在半空中就已经把她身上的水吹干。

  暴雨的第100个日子,男人蹲在地上,他看到天空的黄梅雨云渐渐消散了,天空中悬浮着一条发着蓝光的河,河水倾泄而下,被风吹散成无数的雨滴。
  他蹦跳着欢呼,所有的动物们跟着他起舞,在这一刻,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文明都已经湮灭。
  然后他看见一个雪白的生物从天河中流淌坠落,落在他面前。
  他和那个没有羽毛的生物紧紧抱在一起,他觉得全身发热,从来没有那么热过。
  那个生物也咿咿呀呀的和他抱在一起,他感觉胸前被两团柔软的肉顶着,彼此发出朦胧的,像是打呼噜一般的叫声,然后他们在野兽们的环绕中躺在天台上,他的yin jing(因GFW的关系,此处为拼音,请对应相应中文。编者注。)发胀发硬,最终进入了那温热柔嫩的所在。
  雨停了。
  而文明即将再度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