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夏天我非常懒。我在西安郊区的一个宿舍楼里,午饭后就开始睡觉。整栋楼静悄悄的,让人感觉自己是一个小偷。有天下午,我被我妈带去另一栋楼里的教室上课,才知道过去我昏睡的时候,他们都在干什么。这样的教室让我想到新年联欢。气氛十分热烈,充满欢笑。讲台上站着一个非常年轻的老师,他比他的学生还要年轻,他的学生们都是像我妈这样的中年人。
中年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成仙的。
学校的名字叫某某生命科学院,只有一栋楼,人满为患。那些来晚了而分配不到床位的人,只好在屋顶的天台上搭一个帐篷,住在里面。这些晚来的人,由于住在屋顶,比先来的人受到了更多的尊敬。经常有人上来和他们聊天。我也被告诫说,不要去打扰他们。有一天傍晚,我和另一个孩子去天台玩,被一个帐篷里的人叫住。他的头发很长,穿着一件很邋遢的学员文化衫——这里的每个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他们在报名的时候就要去买一件——他还穿着一双夹脚趾的拖鞋,也很脏。他冲我招手,然后很神秘地叫我进他的帐篷,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跟我一起的女孩被挡在帐篷外,她五岁,胖嘟嘟的,很不服气。
帐篷里又窄又黑,他让我盘腿坐在地上,他自己也盘起腿来。他说,我姓丑。我说哪个丑?他说是美丑的丑,还拿出身份证给我看。我一看,果然是姓丑。原来还有这样的姓氏。他姓丑,叫丑健。健康的健。他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上面有一个心形的坠子。项链本来是什么颜色的,在这么黑的地方完全看不清楚。他把项链在我面前晃了一晃,说,看清楚了吗?我说看清楚了。他说,这是一条项链。然后,他把项链放在手心里,攥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松开,抖了抖,在我面前晃,说,现在这条项链是金色的了,这是一条金项链,你看见了吗?我很怀疑,因为怎么看那项链都不是金色的,但我还是点了头。
这时他说,你是我老婆。我说我不是你老婆。他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说这条项链是金的,它就是金的,我说你是我老婆,你就是我老婆。说完要把项链往我手里塞。我掀开帘子就往外跑。有人看见我从这个帐篷里跑出来,在楼梯上拦住我,很神秘地说,不要去打扰别人。
我妈参加的学习班总共有三个月。第二个月末,每个人都开始期待着第三个月要进行的“辟谷”。辟谷的时间长达一个月,要用很厚的棉被将整层楼的窗户和入口处的大门都封上,不见阳光。在这段黑漆漆的时间里,不能吃东西,不能与外界联系,只能喝水。我曾经亲眼看见楼下正在进行辟谷的那层楼里,用担架抬出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但是没人想过这件事是否危险,大家都充满了信心。那一个月我去了西安附近的姑妈家。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妈瘦了,看起来还很开心。我问她,你真的没吃东西啊?她说,整个月就吃了一点西瓜,剩下的时间全在喝水。但是她很后悔,因为同宿舍的人还藏了两个鸡蛋,还有人带了咸菜。她说,你简直不知道那鸡蛋有多香。一个鸡蛋被分成了好几份,每个人就只有一点点,还得省着吃。但她又说,没带也好,心诚嘛。
其实我更感兴趣的还是她开天眼了没有。按照教程,他们在辟谷的同时,还要进行开天眼的训练,据说在这种环境下最容易开天眼。我妈说她开了,但是还不稳定。等她结束所有的课程回家以后,倒是每天洗脸的时候都能看见一个骷髅。她说那是她自己的头骨。
快结业的时候,学院安排了一次近郊旅游。我跟着我妈一起去了杜公祠,杜甫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辆包下来的公共汽车上塞满了人,我和我妈不得不挤在门边上,我的一只脚还得踩在我妈的脚上。汽车停下后,我们翻了一座小山,沿着非常狭小崎岖的山路走了好久,才到达目的地。杜公祠,太像一座破庙了。在一个山坡的中段,连路都没有。我怀疑那条一脚深一脚浅的土路,根本就是杜甫当年踩出来的。
我们排好了队,从前门进去。一进门的右手边就是一条长廊,靠墙摆放着一排桌子和陈列柜。导游介绍说,这是当年杜甫用过的桌子。走在前面的人立刻伸出手来,开始抚摸。后面的学员马上明白了,这是吸取天地灵气啊,于是都朝那几张桌子伸出手去。我也摸了,挺凉。没有人阻止说这是文物。都摆在外面了,不就是让人摸的吗?
前院特别小,走了没几步就走完了。一个当年大概是厅堂的地方,现在被放了一张杜甫塑像,摆了个香台,放了几个垫子,给游客顶礼膜拜。后院就更加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口水井,有人在井边卖井水,两块钱一瓶。学员们纷纷去打,有的还装了十数瓶回家,说要存着慢慢喝。这是有灵气的井水啊。现在想一想,杜公祠大概也就只有一两百平米吧,远比现在的农民条件差多了。据说杜甫当年给某个当官的远房亲戚写信要粮食,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我妈在井边打水的时候,我又一个人绕回了前院。我从口袋里拿出本子和笔,写了一张纸条,揉成小小的一团,趁人不备塞进了杜甫像的香龛缝隙里。纸条上面写了什么,这是个秘密,我刚才数了一下,算我在内只有三个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