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荒原

文/黑暗桃乐丝


  我认识他妈妈,他妈妈是一位摄影师,善于拍摄女子人像。她照片中的女子,均以诡异而苍茫的姿态处于幻境之中,色调很暗,但奢靡。意象带有隐喻,如高高抛出自己头颅的洋娃娃,枯黄的干草与洁白的光裸脊背,棕色调画室中的摄影者和被摄影者,悬浮在半空中的血色苹果。那些定格在蓝天白云中的腾空人物,他们身体的姿势意味深长。

  他妈妈拥有一切,有工作室、花园、狗,没有精神危机。不可能没有精神危机,如她这样的一个母亲和摄影师,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这些迷惘和疯狂在暗室中滴进了她的显影液,一片漆黑,无人知晓,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她坐在乳白色的工作室一角,低头凝视桌面,狗坐在远处,大耳朵在呼呼的风声中飞起。她太安静了,狗只能听见风声。沉默正在慢慢杀死她。

  她从不把照片贴在墙上。也许这面乳白的稠密的墙在昨天还是斑斓的照片墙,但她把它们全撕了,然后自己动手重新粉刷,刷那么厚,以至于残留的胶角都被吞进乳漆中,成了光耀海面下永远隐藏的秘密。棕榈树生在长椅背后,街区有穿靴子的人走过——她拍摄,后来用指甲抓胶片,因为她觉得当时在下雨。有个穿风衣的男人走上了红砖墙外的铁楼梯,双手伸到口袋里,帽子很低。铁楼梯的晃动是神秘的线索。旧门开了又关,酒吧后门的颓靡气息渗漏出了一点,与长椅上的女人手指中的烟的轨迹惊人的吻合。她必须记住这一切,用镜头,用镜头记住气氛、情感、香气,她手指伸进长发中绷紧,她守口如瓶因为她在惩罚自己。

  他不像他的妈妈,他从不惩罚自己。刚刚他还站在棕色的木质画架前,下午的阳光穿过满是灰尘的窗子,画布和他的脸孔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茶色。阳光一道一道地明亮铺陈在地板上,照亮错落的空的画架。落地窗子,白纱窗帘,宽敞的空间,只是破旧。木窗棂剥落脱漆,石膏像碎裂,水彩纸蒙灰。但他不在乎,他如松果一样清香地笑着,像咖啡豆般香醇单纯。二十五岁的大孩子,一边画画一边回头与别人说话,穿纯棉的白衬衫和Levi's的牛仔裤,而且光脚。他的咖啡豆香醇笑容无懈可击,可是瞒不了我,因为我认识他的妈妈。

  二十年以前,他妈妈拉着我的手,手指向游戏场的秋千。我们站在广场的边缘,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在秋千上的背影。他手握着铁链,脸颊轻轻靠在手背上,微微地在空中摇晃。他那么小,金发在阳光下闪耀,皮肤如陶瓷般白,浅蓝的眼睛透明美好。他的黑影子拖在那些温暖粗糙的大地转上,广场上没有一只鸽子。只有他,如一个八月的秋之神。

  金发小男孩始终没有向我看一眼,但我看着他在慢慢长大。七岁时他抱着温暖的狗坐在楼梯上,狗有时抬头看他,他一直慢慢抚摸狗。八岁时他坐在走廊中央,摊开巨大的,仿佛比他自己还大的童话册。他用洁白的手指在书页上指,嘴唇开启,那是凡人无法懂得天使之语。十一岁的时候狗死了,他抱着狗的尸体,在花园里,在木头楼梯上,在风中,他抱着狗的尸体,走过河流、山川、海滩。他抱着狗的尸体继续长大,回忆、老去。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表情悲伤,怀抱着一只正在慢慢变冷变陌生的小狗。

  他妈妈因无法记住时光而惩罚自己,因色调过暖而惩罚自己,因梦想过多而惩罚自己,唯独没有因缺乏了对他的母爱惩罚自己。他是一个混血儿,他妈妈在世界旅行拍照,不记得是从哪个国家把他带回。她把他跟诸多道具和模特归为一类,因为他是活的,而且太美,而且法律上归她抚养,所以才把他留在家中。她爱他,当他像个小天使般伸手去抓曲奇,当他微笑,当他在阳光下与狗一起奔跑时,她发自内心地爱他,拍下他的每一个镜头。

  美等于爱,这是她的公式。小男孩儿是镜头下的猎物、婴儿麦片的食用者、二楼儿童房的居民,除此以外,她很淡漠,还没太明白他该如何是她的儿子。她的心是一个遗址,散落着没有轮子的木板车和废弃的古堡,总是阴沉沉的天空。而他的儿子的眼神,看起来忧伤又纯洁,如同一只幼犬在雪地中闻闻嗅嗅的无辜眼神,打动了她,她想占有他,但事实上已然占有了他,她就放下这件已完成的事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内心有没有嫉妒我得到了更多被他妈妈拉着手的机会。他无动于衷,但我知道他对我的来历了若指掌。他知道我骑着中世纪的小红马从窗外的电线而来。他看见我坐在空浴缸里伸出两条穿着红条纹袜子的细腿。他知道我雨天会打着鲜红的雨伞然后笑着冲进古堡,他知道我是个红发小女孩儿,这般冰冷,一朵红罂粟盛开在苍白的腮边。当我仰躺着漂浮在小镇的池塘里时就一定会下雨,雨点打在浓绿的浮萍上。他看见我冲他眨眼睛,眼睛里掉出樱桃,他妈妈马上横在他和我之间用镜头对准我。我看见他离去了,虽然眼睛正簌簌地掉出有暗角的红樱桃,我还是看见了。他没有嫉妒我,他的透明蓝眼睛看起来忧伤又纯洁,如同一只幼犬在雪地中闻闻嗅嗅的无辜眼神。

  二十年过去了,期间他不停长大。他和天空一样多变。有几年他甜美得像幼老虎,但后来模糊得像失焦的花,有时又比海礁上的灯塔孤独。秋千上的金发混血小男孩在长高、变壮实,柔软的金发慢慢变成棕色的卷发。后来他去了许多遥远的国度,他从天地中央走来,沧桑快乐地笑,暗金色的长发从帽子里流下来。他身后是荒野的苍茫和白雾,巨石、山与沙漠如同他行走过的路途。回来后,他对我说话了。

  他站在昏暗明灭的门廊后,一边安置从旅行包里掏出来的物品,一边说,他看见天使在草原上起飞,绿草在她的赤脚下呼呼荡开。天使低头,伸开翅膀,然后她离去了,用她残忍强大的羽翼。我看着昏暗光线中的他。他穿着绿色的卫衣和草绿色的军裤,腰包斜在髋部,随着他走路而摆动。我注意到他光着脚,如猫般柔软地行走在木头地板上,我盯着他的脚。我知道他没有嫉妒我了,这回是真的。他已经随时可以缩进一颗香醇光滑的咖啡豆里,也可以立地变成一只泰迪熊来柔软别人的手。

  但他妈妈死去了。他妈妈死时只有我在,那时我刚被允许在花苞里稍微打个滚儿,活动一下腰肢。我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裙子,滚动得十分愉快,而且超过了被允许的时间。玩过头的我从花苞里探出头观察她的表情。那时我发现她倚在她奥地利式的深绿的忧郁大床上,死去了。

  我站立着观察这个美丽的老人的死亡,她慢慢变得灰白,蓬松堆积的头发上闪烁着银器的花纹与光泽,头发中睁开许多悲悯的眼睛。在没有光线的闭室里,她的呼吸和皮肤抽成灰白色的细丝,如白烟在空气中游荡。她正在死亡,她的回忆飘散成游丝离开她。她都遗忘了,她已死亡了。她的呼吸在她死亡之后继续着,每一股气流都无声地戳着这世界。

  他妈妈死后我自由了,于是我进入了他妈妈的记忆。她躺在荒草里,空轮椅停在她的目光上方。天空被金属轴割成一个罗盘,上面刻着命运和轨迹,黑白色的,光耀无法抗拒。她躺在大地上,荒草摇晃。天空越来越远,仿佛天神掀开的一个锅盖。然后我看见了我自己,我仰入水中,耳朵内灌入好多鹦鹉螺的花纹,用脚心呼吸。暗红色的小鱼成群结队地游向我的胸口,啃噬掉了记忆。我枣红色的长发在水波中变得温柔。幻觉荡漾。世界明亮。海葵张开巨大的触角拥抱她,奥菲利娅的长裙裹在我膝盖上,海洋陷入千年沉睡。

  在她记忆的世界里,她成为了我而生活。她拥有了我的红色头发与条纹袜子。但是她也成为了万事万物,可以成为她镜头中的一切,这就是她镜头的魔力。比如说浮萍。她用浮萍的眼睛看见明黄色的芦苇摇荡在水面上,幽绿的植物向天空舒展腰肢,建立在这水面的绿色迷宫中。她远离城市,蜷缩在旷野。当人们在植物中迷路时,她所走的旷野是澄净的水面,四野虚无。

  我觉得她毕生幸福。只是过于安静,过于哑,过于压抑,过于冷漠,过于对儿子无情。于是我又进入她儿子的记忆。我听见他心里的声音说,有一次我在世界的某一个城市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妈妈。她洁白的毛衣很耀眼,在萧瑟的秋风中,在萧瑟的世界里,发出太阳难以给予的圣洁白光。但她内心苍茫。她离去了,向着夕阳落下的街的尽头,慢慢化作一抹纯粹的白光。

  与他妈妈不同,他的记忆里是一个繁茂的雨林。有很多细小的飞行机在硕大的植物丛中飞梭,很容易与蜻蜓混淆,但这些精密的现代科技冰冷,带有噪音,是他内心的伤疤。一条银色的小鱼在黑夜的城市上空飞过,人们却都以为那是架小飞机。我在他记忆里停留下来,这好像我在完成他妈妈交付给我的使命,因为我多在花苞里打了几个滚,必须报答。我引领他的记忆走出雨林,走向他妈妈的荒原。这道路很漫长,比那些年他用双脚走过土地漫长,因为毕竟是心灵旅途。我用这种方式对他奉献,抛弃了小红鞋、小红马、樱桃眼睛和红头发。终于有一年,我们在黑暗的草原上停下了。他对我说我记得这片草原。这是天使起飞的草原。远山黑暗。我们脚下在幽蓝中发出金色光芒的砂砾铺成一条路,也许通向大海,也许通向遗忘和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