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镜子、匕首;黄昏,失明,孤独:博尔赫斯的记忆

文/windland


  在我最初读到博尔赫斯的岁月里,他的小说就是介于上帝和我们之间的某种混沌的事物,一种不能言说的神秘曾经长久地困扰着少年的心。当时我最喜欢的作家余华说到,鲁迅和博尔赫斯是中外少数清醒的作家,于是一个少年心目中的大师的推荐和另对一个大师的类比引出了那高在神坛上的博尔赫斯。

  时隔多年,再次谈及他,则是因为一本详尽的访谈录。依旧是王永年译出,收录了多篇质量上乘的访谈。很少读人物的传记和访谈,迄今为止也只涉猎了余华的一本评传和博尔赫斯的这本访谈录。

  用了相当长的时间读完了此书,带着一点遗憾和忧伤,我不得不说博尔赫斯已经永远从少年心中的神坛走下了。此外,尽管遗憾、忧伤,我还是希望请一位位大师走下心中的神坛,始终,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另一种致敬。

  如同聪明的评论家会对纳博科夫的小说避而不谈,只赞扬他的文字天赋,对于博尔赫斯,我们还是不要去谈及那一个个约柜般的小说艺术品,只谈他的记忆:镜子、迷宫、匕首的意象纷飞,离异、失明、孤独种种不幸的诗意化解。

  根据访问者的暗示,博尔赫斯很大程度上是个妻管严,婚姻不幸,和第一任妻子离异,支付了大量赡养费,在生命的最后的岁月得以和知己玛丽亚·儿玉结为眷属。小说中笔力惊人艺术激情无限的大师在生活中却谦和近人,遭遇种种不幸但始终用过人的幽默感予以化解,虽然原有的敬畏之情消除了,热爱却多了几分。

  一个从出生视力就因遗传不断衰退,“黄昏逐渐来临”的生命,大多数时间依靠口述,依靠对于过去饱读之书的回忆和他人屈指可数的朗读——更多的是想象力和幽默感来写作,精通数门语言,以背诵古英语诗行为乐,反对独裁政府却因一次亲近独裁者的误会而与诺贝尔文学奖无缘:诚如博尔赫斯诗行所说,上帝给了他绝妙的讽刺。而抽出任何一条便足以打垮一个常人的不幸,在博尔赫斯那里却只是以简单的自嘲和小幽默一笔带过,谦和得几乎让我这高傲的文学青年无地自容。考虑到一系列的限制和约束,他的实际天赋可能不逊色于纳博科夫。

  NBA球星,马努·吉诺比利的故乡——阿根廷,那个仿佛欧洲的某城市一夜之间被飓风吹到美洲大陆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人都认为自己是欧洲人,是意大利人,是西班牙人,拉美最发达的国家却和拉美文学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蓝白相间的国旗之下潘帕斯雄鹰翱翔,总之,如果你想体验一下小资情调,不一定要去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南半球的阿根廷首都同样适合你。就是这么一片永远充满着激情,永远有着探戈、酒精、匕首、决斗的冒险者热土,这就是博尔赫斯的故乡。虽然他并不认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座多么美好的城市,但是他属于这里,哪怕有着再多的海外游学经历,故土始终是故土。按图索骥,你会在他的小说里找到对于匕首的详尽考证。至于镜子,对于那个分裂的自我,博尔赫斯是以童年的噩梦作为记忆的标志。无穷,变化,重复,一切关于宇宙,关于迷宫的命题和关键词,都是拉美土地特有文化记忆,你并不能从每个美洲作家找到这些,比如科萨塔尔,他们写的完全是欧洲小说了。

  几位不同的访问者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对于这样一位失明的老人的关切之情,博尔赫斯自己总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对于偶尔的刁难,总是一个机锋就真诚地带过。敞开心扉,坦露心声,承认自己缺乏勇气,为婚姻失败过度负责,持有政治观点却从不利用文学上的影响去干涉政治——这点马尔克斯完全落于下风,至今还因此导致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大国难觅其书踪影,这关乎到个人的性格,但更关乎心胸的广阔,大师之异与常人,不正在此。思量自古流传的那句“文人无行”的老话,那些青楼间与妓女吟诗赋歌红烛昏沉罗带轻分春宵值千金的中国文人们以及酒吧、宴会、聚会等社交场合言辞闪烁舌绽莲花举杯交游的西方文人们,在博尔赫斯面前都应当汗颜一把。

  本来他在文学界将有更高的地位,一次没有拒绝皮诺切特的晚宴的无心之失,成了坊间流传不断的谣言,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从来反对庇隆政府独裁的博尔赫斯因此迟迟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没有长篇,他多数时候是和鲁迅、巴别尔作为以短篇成为大师的特例被提及,注重小说的趣味性的却埋没于一堆沉郁的金页中,成为寻常读者不敢问津的一类。所谓博学,所谓神学、宗教、古代语言,都只是轻逸的幽默的产物,如同上帝和他开的坐拥一座图书馆却失明的玩笑,博尔赫斯以高深不可攀爬的文本假象给读者发觉智趣的途中留下了难关。沙之书,不存在的,不可靠的,虚设的背景,帐幔后的无限世界,读到博尔赫斯是一种幸运和有缘的机遇。

  于是他终于不会像马尔克斯那样名在册内,流传亘古,更不会像不胜枚举的浅薄书籍散佚在文化的长河之中。如同《莎士比亚的记忆》中所写,某个少年,在一座庞大如通天塔的图书馆中,偶尔翻动一本沙之书,从而一举进入了一个无穷、精彩、超越的世界。他一下子拥有了博尔赫斯的所有记忆,那些在日内瓦以海涅诗集和词典学习德语的日子,那些美国大学礼堂里起伏的提问,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遗忘的魏尔兰的诗行,更多的,则是黄昏的街道上,失明老人自信的脚步却又孤独的身影,这无法使人不感到一丝丝鼻尖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