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可以想象一下1987年以前的江山厂。其实仅仅只是它的新区。从前,它还是一片山丘。小学时,地理老师教给我们“丘陵”这个词。我的地理成绩并不好,时至今日也无法准确说出七大洲的位置,但却牢牢地记住了丘陵的含义。那时我想,如果说,那就是丘陵的话,那么,1987年以前的江山厂新区,就是一片丘陵。
1987年夏天,我随父母从湖北省谷城县附近的旭东厂,搬到了老河口市附近的江山厂。一辆大卡车来接我们。我坐在驾驶室里,想着丢在房子里没有带走的几个蚕茧,那是出发前几天刚刚才结了茧的。其中一个还是金黄色的呢,我郁郁寡欢地想着。那时养蚕的小孩都渴望得到一个金黄色的蚕茧。可现在却要把它们都丢下了,连白色的也没法带走。卡车后面装着家具,衣物,并不很多。它跟在另外一辆卡车的后面。路上,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被人从卡车上抱下来时,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阳光太刺眼了。当我向四周打量的时候,发现这并不仅仅是夏天中午的缘故。我被灰白色的水泥建筑包围了。崭新的,整齐的,空旷的,寂静的。头顶上,是一个大大的太阳。除了我们,几十栋楼房之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站在水泥路面上,被双脚传来的坚硬而奇特的感觉迷惑了。
几年以后,灰白色的水泥建筑变成了深灰色,脚下坚硬结实的水泥地面也变得柔软了,地理课上,我开始想象起江山厂在许久以前的样子。在我们搬来以前,这里是一片丘陵。人们炸开了山,运走了土,开辟出这么一块空地,建起了几十座楼房,用一道墙围了起来。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这些崭新的建筑和道路想必也默默地等待了一些时日。那些天里,在几十栋楼房上空,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到处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晚上,路灯也是要亮起来的,因为它们连接着老区的电力线路。老区,就是我们搬来之前,江山厂本地职工居住和工作的地方,离我们有点远。在新区居住的人,每天要骑上半小时左右的自行车,去老区的工厂上班。所以,我在江山厂生活的十一年间,很少去老区。至今我都弄不清楚江山厂到底有多大,就是这个原因。高中以前,我的世界只是那40栋五层楼房,一座学校,上学路上的“转盘”(实际上就是水泥地上的一圈圆形纹路,但我们都叫它转盘),操场外几乎从未出现过火车的一条铁路,围墙外低矮但连绵不绝的山丘,以及比老区还要远的一条汉江。
肉常批评我:你一个兵工厂出来的孩子,竟然搞不清楚你们厂到底都生产了什么?我很汗颜。老实说,我那时连到工厂里去偷瞄一眼的念头都没有过。厂里还有不定期的打靶试射,就是把火箭炮(好了,至少我还知道是火箭炮)运到江边去,对着江心岛上的靶子发射炮弹。那时全部的居民就会倾巢而出,来到江边,真是万人空巷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跟着去看看,反而每次都呆在家里,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也无动于衷呢?十一年来,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靶,我爸起初是骑自行车去看,后来骑摩托车去看(搞不清楚是为了看打靶,还是为了炫耀他那辆金轮100),说不定还叫过我一两次呢。
去年过年,我回了一次江山厂。不是为了怀旧,也不是为了回家(房子被父母以一万多的价格卖给了一对老年夫妇),主要是因为方便——我爸开了车。正好回襄樊去看叔叔,顺便就来看看江山厂。那时,我离开江山厂已有九年了。我们在厂区里转了一圈,到原来居住的32栋看了一眼。总共不超过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让我很惊讶。惊讶的不是九年来它没有任何变化:除了路边多了一些小砖房(也许是住户盖来作仓房之用),这里的道路,房子,路边的树木,甚至连我家窗框上的绿色油漆,单元楼道里墙壁上我当年写的字,学校门口的那副壁画都还在——
而是,它们都变小了。道路不像我原来记得的那么宽敞,楼房简直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它的顶部,而我家——怎么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两三步就走完了?还有那个院子,恐怕也就是一间卧室那么大吧?我原来竟然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吗?
其实是的,那个五十平米的房子,从始至终就只有五十平米。我没有自己的房间,父母只好在厨房上面搭了一个阁楼,而在院子里另外修了一间平房,用来炒菜做饭。可我还是有种错觉:在我离开的九年时间里,江山厂以某种速度缓慢地萎缩着。既不会消失不见,也不会停止下来。
那天我们开进江山厂的时候,正好下雪了。这让我想起了,江山厂,位于湖北的北部,每到冬天,总会下雪。我对我爸说,下雪了。他哦了一声,十分的不以为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