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这三个字本身就容易令人误解。问题出在一个“做”字。“做”,是一个动作,“自己”则是这个动作的目的地。同时,“做自己”又容易从“做别人”延伸得来,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对立的、非此即彼的关系。这样一来,“做自己”这个词组就似乎显得有计划、可实施了:既有“做”这个动作,又有明确的实施内容(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再想一下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人的对立面,某些情况下两者之间甚至可以无须相互关联。不是顺藤摸瓜或是照照镜子那么简单。不必因为别人是怎样的,自己就必须不怎样。眼睛始终盯着他人,力图做到与众不同,其结果只能是变成他人的倒影。“自己”从来就是一个模糊的,并且不可能清晰起来的形象。当一个人决心要做自己的时候,难免迷惑彷徨。而做自己的过程,便不能再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做”字敷衍了之了。
这是一个如此复杂激烈,但又静默无比的过程,包含着不同程度的加减法、化合作用、纠缠反复、抛弃与发现、破坏与重建。平静之时如同黑夜中行走的老牛,激烈之时则不啻于暴力血腥的角斗场。这是一个内在自我与外部观念彼此冲突,但又互通有无的过程。而不是事先确立了一个所谓的自我形象,然后再去慢慢塑型,添笔加墨。不做别人,倒也不是完全错误的,但要理解它的实质——是对教条主义的反驳。
因此便可以解释教条为何如此危险,那是因为“做自己”的多变。然而教条并不仅仅只存在于那些显而易见的事物中,更常常出现在隐秘之处,使人行其事而不自知。许多人在力图做自己的过程中,找到了自认为行之有效的途径,例如某某文学,某某诗歌,某某音乐,诸如此类无一不是从萌芽时便为另外一种隐秘的教条所惑,至于其后发展得渐行渐远也就不足为奇了。
做自己也不意味着创造某种“新”,这是对创造力的极大误解。创造力本来就是一种在夹缝中生存(因为旧事物永远不可能瞬间消亡)的力量,而非寻觅一个虚无缥缈之处(实则是换汤不换药),生造一个四不像出来。这也是我如此热爱韩东的《扎根》的原因。一个已经被写得泛滥枯燥的题材,却在韩东的笔下重新焕发了生机。这是真正的创造力。读到细微之处,尤其体会深刻。
要把目光收回来,收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此地出发,再投入到广袤的世界中去。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特别是在糊涂的时候。
最后,我想贴一段帕慕克《黑书》中的文字。正是这段话(或者说是那一整个章节)触动了我。那一瞬间的体验令我终身难忘。
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住在这座城市里,他发现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一个人能不能做自己。他的发现花了他一辈子,而他的一辈子就是他的发现。这是他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所下的简短评论,通过口述由书记员抄写下来——为了写下自己的发现,王子在生命最后几年雇请了一位书记。王子说,书记写。
——帕慕克《黑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