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窗户。刚刚过完冬天,但也无法感觉到春天的温暖,明明气温不是很低,却依旧感到刺骨的寒冷。只是夜晚,冰凉的风会悄然溜过楼下的垃圾箱。那里有野猫残留的唾液,耗子身上的腐臭气息。她不是一个会注意身边事物的人,楼下那棵梧桐她到现在都不清楚是不是还有生命。是否这个春天,它还会苏醒。
她赤裸地站在卫生间的窗台边,感觉到风如同一股水流环绕包围她,感觉寒冷。我很想你。她只是这样子想着这句话,好像是预备的潜台词。我很想你。
我知道,柳生。她笑着回答自己。
她张开手臂,身体伸出窗外,她的乳房很饱满,暴露在夜光下。月亮的光辉泛着哑然的静默。她抽了三支红双喜,然后绕回房间睡觉。即使她根本无法在天亮之前入睡。
春天还是我们想象的样子吗。那些坐在课堂跟着老师念春暖花开的孩子,是否怀疑过窗外的春天还和诗里描述的一样美好。它好像是逃学的不良少年,在黑板上挂着名字,却终日不见人影。于是我们的手由冰冻的世界猛然插入滚烫的火炉。你会有过一阵恍惚,好像到了夏天是吗。
不是,不是,夏天还离我们很远。
夜晚会很黑,害怕故事里的巫婆会跑到我们的枕边讲吓人的童话,灰色鱼尾的人鱼,镶假牙的王子,跳断双腿的公主,而这些都只是我们的异想天开。这个世界,没有美好的童话,也没有如此颠覆的传说。
她是高三的女学生,剪极短的碎发,穿大件的格子衬衣,每天低头走路,偶尔抬头看看晃眼的蓝天。她有自己奇特怪异的习惯。喜欢在冬季的夜晚赤裸在风中,喜欢在睡前醒后抽三支烟,喜欢用白色的眼线笔画出苍白的嘴唇。她和一部分女子一样到了夜晚就很美丽。
她叫潘柳生,母亲姓潘,父母离异。柳是母亲初恋的姓。
柳生听歌却不记住歌手的姓名和歌曲的名称。看电影也是如此。只要那些晦涩的光影掠过她眼前,她就很满足了。每天清晨她都会很早醒过来。天接近明亮的时候,听到那群野猫暧昧的叫声会使她无法安静。她在想这一天是否和过去的一天一样无聊。
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走出这个城市,而每一次的远离都不能持久,于是不断地失望,记恨自己。不是不能离开,只是在别的城市一样无能为力。她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憋久了,于是都忘了可以逃离。
某个回家的清晨,她坐taxi到家门口,墨绿色的信箱被打开。信件都散到地上。她蹲在地上一封一封地拾起。昨天晚上她喝了很多啤酒,她不是喜欢喝酒的人。只是昨天,她最爱的人跟她说了一晚上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现在想到这三个字依旧有作呕的感觉。他坚持要和她分手,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要她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叫他鸵鸟情人,他的腿很细很长,做爱的时候总是紧贴着她的大腿,像涂了黏合剂一样牢牢地锁住她的下身。她不停地叫他鸵鸟鸵鸟,我害怕。于是鸵鸟就会紧紧地抱着她。像一个父亲对女儿那般疼爱她,亲吻她的双眼。
可是,昨天晚上她的鸵鸟情人却说他爱着另一个女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胸口。她第一次放声哭起来,不断地打鸵鸟的背,要他放开自己。可是……
没有可能再回到过去了。她心里非常地清楚。
她抱着那些信直起身子,对面走来一个男子,皮肤黝黑,有初中生般稚气的面容。剃干净的平头。他在对她微笑。
你去哪了。那个人靠近她。
她突然变得委屈起来。
我很累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伸手抚摩她的脸,她丝毫不躲避。虽然她向来忌讳男人碰触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但是这是曾经在一起过的男子。虽然自己从未爱过他,甚至他们的交往都显得过分短促。他追求自己有五年时间,然而他们正式的交往史却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她就是这样有时候会很好心的给某些人一个可悲的机会获得自己,却没有很多耐心去接受。
对一些男人,她总是过分的高傲,而那些她爱的人,即使猥琐卑微,她依旧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不够美好。
其实面前的这个人的名字,她早就不记得了。只是有他的模糊轮廓在脑海里闪现。她从不叫别人的名字,很担心自己叫错闹出笑话。除了鸵鸟。
刚回来就来看你了。他的表情温和。没有去学校吗。
没啊。对学校一直有恐惧,我不是适合在人群里生活的人。有烟吗。
嗯?还在抽?他从口袋拿出一盒烟,白色外壳。是她不喜欢的牌子。
她摇头,我不抽这个。
都是烟,为什么那么固执于自己的喜好。他不解。
不知道。就是无法接受。她笑。没事吗。
没有,就是来看看。他把烟放回去,那我走了。
好的,她换只手拿信。你现在的发型很好。
谢谢。
她回到家,有人在房间里看电视。她进入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径直走到床边用被子蒙住头。
她想他。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她也会看着他说,鸵鸟,我想你。
他问她,你就在我身边还那么想我?
我想你,我看着你却还是想你,每次总想要把你融合进自己身体里,也许那样才会停止对你的思念。她紧紧抱着他。
于是他说,我不会离开的,只要你别离开我。
棉被里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她哭得很凄厉,好像玻璃工艺品掉在空旷的展厅,破碎一地。
过去的一切都只是谎话。他是多好的一个演员,给她那么真实美好的爱情。剧情结束,他撤掉所有道具,温柔道别。她就这样看着动弹不得。
这一切突如其来,她毫无防备。
就这么她躺了许多天,不吃不喝。她并没有一刻睡着。手机关机,学校也没有去。
她盯着天花板,一直一直地想他的脸,想她抚摩过亲吻过无数遍的胸膛。这一刻她还是觉得它们很美,她的眼泪一次又一次浸湿枕头和被单。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感觉如此美好,看着他熟睡的面孔,每一夜都不会害怕。孤独的日子是难以忍受的,你也许感觉不到它,可是当你大哭起来的时候,就会害怕了。那种孤独不是和谁在一起都会消除的,特定的人为你带来安定快乐的感觉。
她的牙齿和嘴唇不断地出血,口腔之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天发亮,她关上灯,努力闭上眼睛,可是依旧睡不着。只能坐着,身子向前倾,把头埋进棉被里。很累。
对爱情原本是没有企图的,只是遇到那些人之后才开始想要抓住,为此甚至折损自己原本的嚣张,变得意想不到的温驯。看起来好像是成熟了,其实只是自己被降伏的假象。少女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被爱情所带来的激越所困扰,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爱情。她只是不能停息地想他。没有他的夜晚她已经开始无法习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第一个男人。
她是早熟的,但还很幼稚。自作聪明的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不断地放纵自己,现在她爱的人抛弃了她,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毁灭。
她的头发很久没洗,身体粘稠。没有人管她。谁都觉得她无药可救,于是让她自生自灭。她本就没有父亲,而她的母亲却也有自己的生活。她像是靠着自己的那份执拗和沉默成长起来的。她有安静美好的样貌,谁也没有想到这可爱只是有点孤单的女孩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她面对不同的人有不一样的态度和眼光。她站在中间,不停地打转,应对四周一个个生活圈。她有时候生活在其中不能自拔,有时候,她被所有的人都排斥在外。笑和哭都是为了什么呢。只是让别人觉得她是那么丰富的一个人,并不孤独,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无所适从。
现在她觉得自己也许是解脱了,鸵鸟不要她了,她也不想再见到他。她的身体被摧毁,她重新坐起来,胃已经干瘪,饿得难受。她对食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她停不下来,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种狂吃大嚼的乐趣,填充进身体中缺失的空洞。同时,无疑也是因为失掉一直以来的倚靠后的不可抗拒的恐惧。如同小时候独自一人度过的黑夜,没有人在你的身边,你把一切寄托于幻想中的神灵,而有一天却有人告诉你,所有的神都是不存在的,根本就没有上帝。
没有鸵鸟的日子她日渐臃肿起来,面色苍白。她无法停止对他的想念。她对他那种深刻的爱之中时而会燃起一股强烈的愤恨。她克制不住打电话给他,听到他的声音却又觉得快乐,她假装一切很好的样子,声音故作轻松,对他依旧是不能控制的关心。他每一句心不在焉的回答让她失望伤心。明明知道他对自己已经没有半点情分了。爱情就是如此善变,爱你的时候可以把你当作全世界的中心,一旦对你兴致全无,你的一切对于他就好像路边的花草,丝毫不予以理会。
她也想要忘掉他,那个她自己也同样鄙视憎恨的人。但是不论她怎样贬低他,心里对他的依恋和迷醉却分毫不减。
她在ICQ上寻找他的身影,她知道他的密码,偷看他的留言。她知道这样做真的是很不道德,但是那种自责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他们一直共用一个邮箱,她留下邮件,明明知道他不会去看。
她放弃了她本该做的事情,却固执于这种丝毫不见效的挽留上。对这段感情在幻觉中还存留的印象的执拗。
夏天都到了,她看到窗外的一切都开始浮躁,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无法自控地疯狂起来。
她走到街上碰到那个来她家门口看她的男人。
他对她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她的声音很疲惫,我很害怕,我很久没睡觉了。
最近在做什么,一直通宵上网吗。
没有,只是偶尔。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所有的男人都不是乖巧的学生,她喜欢的人总是有一种邪恶颓废的气质,他们都很英俊,有很好的身材,少年清瘦颀长的身形。
他习惯性地摸她的脸,怎么还是那么白皙,他笑着说。所有人都看到她的时候都喜欢抚摩她的脸,白皙没有丝毫杂质的肌肤,充满诱惑的无辜的目光。
你带我回家吧,我很累。她突然说。从小到大,除了鸵鸟的家,她从未进过任何异性的住所。家里也只有外婆,母亲时而回来探望。现在她心里很明显的知道自己只是想要放纵,用尽可能的方式忘掉鸵鸟。她以为可以。而且这一刻,她真的是很累。
他带她到他住的地方,偏远的别墅。她脱掉球鞋,光脚走在冰冷的大理石楼梯上,一片漆黑。他转过身的时候,她有一些受惊。
很黑,我害怕。她对着黑暗中的人说。鸵鸟在的时候总是喜欢讲她是胆小鬼。但是晚上他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她睡着,因为鸵鸟知道她一个人在黑夜里总是会哭泣。如果他不在,她胃痛的时候也就没有人会抱着她让她平静下来。
她想到那次胃病发作,鸵鸟抱着她心痛流泪的时候,她的心就一下柔软,一下忿忿地疼痛起来。他在黑暗中的眼泪难道也是假的吗。也许真的是爱过,只是爱情总是那么轻易地来,然后毫不负责地离去。
那个男人打开了灯,对她说你洗澡吗。现在天很热了。
好的,谢谢。
他帮她找了衬衣和休闲的布裤子。帮她在浴室放好水,然后关照她沐浴露和毛巾的位置就离开了。非常周到贴心。
刚和鸵鸟在一起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寒冷起来。那时候她住在他的家里。从异地逃回,只是为了呆在他的身边。她什么都没有带来,她穿他的衣服,非常地适合她。鸵鸟曾经开玩笑地说,以后我们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买衣服就够了。因为有相同的品位和眼光,好像就是同一个人一样。在深夜的时候,他们相互望着对方。他不停地叫她,柳生,柳生。她假装不理睬,他继续唤她,柳生,柳生。她转过头,鸵鸟,鸵鸟。然后他笑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对着她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她也疯狂起来,喊他柳生,柳生。
那些日子,他们之间好像分不清谁是谁一样。彼此毫无分别。她甚至像已经成为她的妻子似的管理着他的经济。那时候的时光都成了过去。没有人知道,如此甜蜜的感情是否真的发生。谁会知道他们从未发生过争执,从未有过误会。然而就是这样子,他们依旧不得不面对分离。鸵鸟依旧没有遵守诺言。然而,她居然也相信了。被说滥了的爱情誓言,尽管心里早已知道是海市蜃楼,却依然轻易爱上,只因为它过于美妙,让人无法抗拒。
鸵鸟家的热水器是坏的,所以在她洗澡的时候浴室的门得打开透气。那时候,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她,她没有丝毫羞涩,他的眼睛就好像是自己的一样,她完完全全的委身于他。
她洗得很快。走到那个男人的卧室,他坐在一边看杂志。她到书桌前打开他的笔记本。打开ICQ,他不在,她照旧的失落。有他的朋友发消息给她,鸵鸟明天到上海,你知道了吗。鸵鸟的朋友们一直对她很照顾,也知道她对他的爱。虽然他们也曾劝他不要如此对她,但是她知道他的脾气是和自己一样的,决定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有任何转机。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下巴放在柳生的头上,她只是不动声色。她搜索着一些自己喜欢的乐队,不说话。
她听到他说,我想要你。我曾经那么的喜欢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外面的电话在这时候响了。他走出去接听。
她的好友这时候发信息来询问她在哪。
在一个男人家呢。他想和我做。她回复。
那就做啊。那个女孩向来欢喜男女之事,毫不在意。
她笑笑,不了了之。她的第一个男人是鸵鸟,她心里觉得只会有他一个。从未想要和他人发生任何关系。
那个男人走了进来。说实话,他长得也算得上英俊。但是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他抱住她,用脸来蹭她的肌肤。他们接吻。她从来不懂得主动吻别人,她只会一遍一遍地亲吻鸵鸟的身体。她崇拜他。
男人停下来,你男朋友会怎么说呢。
我们分手了。她很艰难的回答。
他很温柔地吻她的脸。他的嘴唇有淡淡的薄荷清香。真的,她很久没有和男人亲吻了。她看见他紧闭的眼睛,感觉像是在充分享受着丰富的盛宴。她就这样盯着他,像看奇怪的动物似的。她真的不能爱上别的任何人,过去不能,现在也不能。他们于她,只不过是一般的生物而已。除了性欲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抱着她躺到床上,他要解她的衣扣,她制止了。对不起。我不想。
他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不想。她避开他的嘴唇。
可是我想要你,他坐起来,满脸沮丧的说。
请你尊重我。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不是吗。一个很明显的借口,她也坐了起来。
他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她闪躲了一下。但是他只是用手指挑起她脖子上挂着的戒指。昨天她刚把它从手指上摘下来的。
是因为他吗。你和他做吗?他站了起来,努力对她微笑。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早点睡吧。我就在隔壁的房间有事叫我。
好的。她也对他微笑。对不起,谢谢你对我那么好。
他什么都没有说,关上灯,转身离开。
她又重新归于黑暗之中,非常的害怕。他要去上海了吗。为什么。她无比地想他。她握着手机,深深地吸气。
喂,是我。
嗯。
你要去上海了吗。
就去几天。你听谁说的?
哦。我……听你朋友说的啊。你,在做什么?
在看电视。你有去上课吗?
嗯?……有啊。呵呵,我当然有去啊。
哦。那没事了。
嗯。
他们的对话就是这样子简单,毫无意义。她呼了口气,心里想着他还会回来的,她确定他不会离开。她的鸵鸟永远都不会飞得很远。她还是依旧的自欺欺人。
她根本睡不着,她想自己明天该不该去送他。就这么一直发呆到天亮。天刚亮,她就离开了男人的住所,甚至没有告别。她到鸵鸟家楼下等着他。已经是早晨九点半了,她坐在远处公园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然后她看到一群人出来,鸵鸟的朋友和几个陌生人。他的手搭在一个女孩的肩上,很亲昵的模样。
他们没有看到她,她离开了。
阳光变得强烈,夏天真的到了。她想到鸵鸟不会在深夜觉得寒冷了,不再需要她的温暖。她送给他的帽子、手套也许也不知道会被扔到哪里。
“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她的恋爱真的结束了。一段感情无法被任何人替代,但是也永远不可能重头再来。只是相爱的时候让对方感觉如此美好,那曾经的一切都成为自己心中最珍贵的纪念。自己能否承认现实,也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她还是常常站在窗子旁边,夜晚思念起那个人的时候,心里有着一股温暖的流水,让她不再害怕。她一直爱着那个人,即使他消失,她依旧不会忘记在自己十六岁出现的爱人。她爱他,而那个曾经带给她誓言的戒指一直都戴在她的脖子上。誓言,也许就只是最美好的回忆而已。无须承担,和责备。
她依旧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这一切就让它成为她最美好的青春逸事吧。不要当作伤口难受一生。
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颠覆的传说,但是一切平凡的事,都可能是美好的童话。王子和公主分别,又重新开始寻找各自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