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名满迷城的私家侦探阿尔法离奇被杀已经是十三年前的缈远往事了。在他儿子贝塔六岁的记忆里,那个夜晚如同窗上的一片玻璃,黑衣人的子弹将它轻易地射得支离破碎,后来又被父亲殷红冰凉的血液所覆盖。
* * * * * *
1
十三年的漫长时光并无法让贝塔的母亲淡漠关于那个恐怖之夜的记忆。多年之后的她已经被记忆深深地伤害了,当年那一头乌黑发亮浓密如绸的长发如今已俨然变成了一丛蓬乱的枯草。那张精致饱满的脸庞亦以苍白干瘪,岁月的利刃和记忆的折磨已毁掉了她的美丽容颜。
也许只有某位银发苍苍的老妇人还依稀地记得当年的大美人,她同那位名满迷城的年轻侦探乘着豪华的摩托赛车穿过迷城最繁华的大街,曾经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和友好的微笑。而阿尔法的名字也只有在年轻一代的私家侦探或者城市游侠们的口中才会偶尔被提起。美貌与威名终究都敌不过时光的磨蚀,它们和岁月一同消殒。
贝塔的成长与母亲的衰老是同时进行的。十九岁的他,在身体上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了。这年夏天他高中毕业,和他的那些同学们一样,在炎热漫长的暑假里只能无聊而不安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母亲在一个寂静而闷热的深夜握着一把手枪来到了他的床前,从此彻底改变了他对自己人生的原先设想。是的,十三年来母亲在倍受记忆和仇恨摧残的同时也在为了报仇处心积虑,她一直在等待着儿子长大成人。但是,向来体弱多病的儿子常常让她感到复仇的希望极其渺茫。而且,十三年来她将丈夫生前的仇家一遍遍反复地罗列出来,始终也无法确认当年的黑衣人究竟是谁。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只是太瘦弱。”
在母亲平静而沉重的讲述里,贝塔再次经历了十三年前的鲜血之夜。幼小的他蜷缩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惊恐地看见子弹射穿了黑夜,如同射穿了一片玻璃。然后是父亲汨汨流淌的血液覆盖了破碎的黑夜,冰凉刺骨。
“是时候让你去报仇了,我已无法继续等待。”
母亲的坚决让贝塔感到作为儿子他必须义无返顾地履行替父报仇的使命。他将在十九岁的夏天踏上漫长而虚无的复仇之旅,这件事情似乎早已注定,就在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也不知道仇人是谁,现在何处。但是你可以去找两个人——枪神和黑玫瑰,他们一定会知道。”
枪神和黑玫瑰,二十年前在迷城同样享有极高的声望,他们与阿尔法一起同迷城的邪恶势力斗争,守护着这个城市的安定和正义。十七年前,他们携手离开迷城,从此隐性埋名四处流浪,成了一对叫无数人艳羡的游侠情侣。许多在常人看来离奇无比的悬案在他们眼中则清澈如水。
翌日清晨。贝塔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床头柜上放着昨夜的那把手枪、一张信用卡、一串钥匙、安眠药的空罐子,还有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信用卡里有一百万,骑上你父亲的摩托车,我希望你了无牵挂地去报仇。
* * * * * *
2
三年之后,贝塔来到了茫城。
时间已是深夜,茫城的街道上已无多少路人和车辆,只有孤独的路灯惨淡地亮着,无人喝彩,显得寂静荒凉。贝塔躺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于是他离开旅馆,来到了深夜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
三年来孤独的流浪和迷茫的寻找,贝塔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稚嫩少年。那张饱经风尘的脸庞也早已呈显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忧郁,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杀手或者城市游侠。此刻他走在静寂的街道上,内心一片荒凉。对于枪神和黑玫瑰的寻找似乎是一种徒劳。他们在某个遥远之城等待着贝塔的到来,向他指明报仇的道路和方向。然而,枪神和黑玫瑰的所在之地,那个遥远之城是否存在于他所流浪的这片大地,除了死去的母亲,还有谁能对他确证。
深夜的荒凉街道让贝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流浪孤儿的身份与命运。他转身走向了对街的酒吧。此刻,他对于酒吧的喧闹生出了强烈的渴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入那团震耳欲聋的音乐,被它紧紧地包围。
蝴蝶女是在贝塔喝得头重身轻之后来到他身边的。她通身暗紫的穿着和化妆,在酒吧暧昧模糊的光线里显得诡异而梦幻。在贝塔混沌不清的视眼里,她宛如一只妖艳斑斓的巨大蝴蝶蓦然从梦境飞到了眼前,邪恶而又美好。
“你似乎流浪了很久?”
“是的。”
“你是否在寻找什么人?”
“我找枪神和黑玫瑰。”
“如果你找到枪神,替我询问一个人的下落。作为报答,今晚——我属于你。”
此刻,贝塔的脑中闪过了不久之前的荒凉街道。于是,他感到蝴蝶女提出的交易拥有着某种令他无法拒绝的力量。
“我要找的人叫干玛。现在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
在一个阳光绚烂的清晨,贝塔将蝴蝶女的名片藏进了胸前的衬衣口袋,仔细地扣上了扣子,然后驱车离开茫城。那张暗紫色的卡片上印着一只诡异美丽的蝴蝶,通体都是神秘的紫色,闪烁着诡异的微光。蝴蝶的一支翅膀上有一串哥特体的数字——蝴蝶女的手机号码。
昨夜如蝴蝶般美好。
* * * * * *
3
离开蝴蝶女之后,贝塔又开始了毫无目标的漫游。他日复一日地穿行于起伏蜿蜒的公路上,在城市与村镇之间流浪。枪神与黑玫瑰的行踪飘忽让他的复仇之旅显得没有方向,而且越来越徒劳和虚妄。贝塔感到自己其实早已放弃了复仇的希望,而只是因为某种惯性和无家可归的事实才会继续这样无望的寻找。于是,母亲的自杀在多年之后显示了她深谋远虑的先见之明。
时间又过了将近两年。贝塔的无止境的漫游在一家公路旁的加油站出现了短暂的停止。夏日午后的空气中飘荡着滚烫的热流,水泥公路病恹恹地躺在那里,如同一条干瘪的死鱼干。黑玫瑰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贝塔的眼前。
她开着粉红色的高级跑车疾行在病恹恹的公路上,迎面扑来的风也是热辣辣的,让人虚弱而倦怠。她无意间瞥见了路边加油站里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摩托车。于是,她踩住了刹车,随后推门下车,朝那个一身风尘的男子走了过去。男子也朝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黑玫瑰感到那张脸同摩托车一样似曾相识,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己二十年前缈远的记忆。
“这是你的车?”
“我父亲的。”
“你在找什么人吗?”
“我找枪神。”
贝塔的回答显然已经偏离了母亲当年的指引。事实上,在漫长的游荡中,他常常会忘记了自己因何流浪。而两年前偶遇蝴蝶女的经历,加深了枪神在他脑中的印象,同时也让他淡漠了关于黑玫瑰的寻找。贝塔看着那个浑身散发着沧桑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走向自己又转身离去,并不知道她就是可以告诉他杀父仇人是谁的黑玫瑰。他与她就这样错过。
黑玫瑰与枪神在七年前感情破裂,此后二人分道扬镳行同陌路。这些贝塔并不知道。加完油之后,他驱车朝着黑玫瑰来时的方向与她背道而驰,继续毫无目标与方向的流浪。
* * * * * *
4
到达惘城的那一年,贝塔已经三十四岁。他那一头多年不曾认真打理的长发已是枯干纠结,脸上也密密匝匝生长了一大片粗糙的胡须。看上去他仿佛已是四十几岁的男人了。但是,他多年以来的寻找仍旧显得茫然无底。自从上次与黑玫瑰偶然相遇而又不觉错过之后,贝塔一直都流浪在远离复仇之地的土地上。他的仇人,以及能指引他复仇道路的人——枪神和黑玫瑰,他们都犹如黄昏天边虚幻的云霞一般让他感到无法接近,并且显露出某种不真实之感。
惘是一个平凡的城市。它的生活气息一下子将贝塔那颗疲惫之心牢牢地抓住了。贝塔决定留在这里,尝试过一种世俗的生活。对于流浪,在他的内心深处除了长久的疲倦之外,还有着巨大而隐秘的恐惧。原本这种恐惧是隐秘的,贝塔一直都不曾察觉。然而,惘城唤起了他长久以来对于安定生活的向往,让他意识到了内心最大的恐惧。就这样,贝塔在惘城租了一套公寓住了下来,顺从了内心最大的向往。或者,为了逃避那长久郁积起来的巨大恐惧。
在惘城,贝塔过上了中产阶级单身贵族般的生活。他住在家具齐全的单身公寓里,学习如何使用厨房的烹饪工具做菜煮饭,为自己购买品位高档的服饰,出入咖啡厅酒吧书吧之类的场所。总之,贝塔开始注重饮食起居,讲究穿着打扮,尝试着过一种悠闲自在并且追求情调的全新生活。他甚至开始打算着要给自己找一个女朋友了。
半年之后的一个傍晚,贝塔悠闲地漫步在惘城的街道上,正在寻找一家合适的西餐厅吃晚饭。在这之前,他已经心情愉悦地散步了一个下午。貌似冥冥之中真有一种支配一切安排一切的力量存在,就在这个傍晚,贝塔与枪神不期而遇了。
枪神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那张脸比贝塔显得更加的饱经沧桑,苍老的痕迹已是十分明显。这个苍老的男人就这样突兀地来到了贝塔面前。和黑玫瑰一样他一眼就认定了眼前的贝塔正是他多年前一位故人的儿子。于是他一支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年轻人,你好。我是枪神。请问阿尔法侦探是你的什么人?”
然而在贝塔这边,对于枪神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他一时之间还无所适从。他一下子怔住了,微微张着的嘴巴一句话也没能吐得出来,就那么干睁着似乎是十分惊恐的眼睛,努力地在思维里挖掘有关于“枪神”的某些记忆。过了半天,他才猛地想起了多年以前与蝴蝶女共同度过的美妙之夜以及他对她的承诺。
“干玛在暗城——这片大陆上最罪恶的都市。还有,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再见。”说完,枪神转身就融入了攘攘人流之中,消失在里面。
* * * * * *
5
故事的最后,贝塔死在了他的公寓里。
自杀。用那把手枪,在他少年时代的某个夏夜突然出现并从此进入了他生命的那把手枪。枪膛里的六颗子弹他只用了一颗,射穿的不是黑衣人的脑袋,是他自己的。
他是在给蝴蝶女打完电话之后,才恍然想起枪神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另一层意义。长久以来,支撑他继续着生命的正是对于枪神的寻找。只有他,才能指引他完成命中的使命。但是他让他溜走了。好不容易他才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之下来到他的面前,可是他却让他徒然地溜走了。就像枪神的到来一样,他的离去同样不是贝塔所能掌控的。那更为强大的力量他无法与之抗衡,他终于是彻底地绝望和疲惫了。他败给了他的命运。
当然,他至死也不知道,蝴蝶女托他询问的干玛与二十八年前恐怖之夜的制造者其实是同一个人。他在贝塔自杀半年之后死在了暗城,死在了蝴蝶女的手中。这是强大的命运与他开的另一个玩笑,对他更大的一次玩弄或者玩弄之后的怜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