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十年十几年,过年很像过年。仿佛是熬八宝粥,粥里伴着小米的,有莲子、桂圆、核桃仁、麦仁、薏仁、绿豆、红豆、芸豆……常常是不只八样的,随后加上冰糖,香气腾腾一大锅。过十年十几年,闲工夫少了,过年变成一般的请客吃饭,那锅八宝粥也越熬越粗糙,去掉莲子桂圆,去掉各种仁、各种豆,连冰糖都懒得放,于是只剩下白花花一锅白米稀饭,再不能像八宝粥那样稠厚得热闹。
所幸粥还在,年也还在,还要过。
今年回老家过年,大堂弟一家没有来,堂弟高考迫近,复习要紧。于是过年时,山里这座两层楼的木结构的宅子里,晚上的娱乐,是我和堂妹、小堂弟三个人打扑克。少一个人,吵架斗嘴也少许多小孩子的气派。
奶奶仍是与二婶做好饭菜,看大家吃好,陪着爷爷,和叔叔婶婶们看一会电视,到了八九点钟,卸下假牙在水杯里泡好,给我们打个招呼,叫我们玩好,然后和爷爷回屋睡觉。这和儿孙齐聚时,没有两样。
每天会有亲戚朋友来拜年,围坐桌子之后,奶奶给果盘里加些瓜子、炒米糖、玫瑰酥、核桃等等零食,然后端上一大碗剥好的卤鸡蛋,泡在热水里,叫来客吃,每人最少一个,不管之前是去了几家拜年,已经下肚了几个鸡蛋。
年初四,午饭后不久,来了一位在深圳打工的年轻亲戚,同来的有他的湖南籍老婆、他上幼儿园的儿子、他的父亲。孩子一直坐在他爷爷身上。家里人留他们吃晚饭,饭桌上小叔陪亲戚喝酒,二叔打趣说这里的饭菜没有辣的,这很糟糕,因为湖南妹子是怕不辣的。大家聊天的内容,都是至关重要的鸡毛蒜皮,比如工作生意如何,小孩上学怎样,自己的身体又没有毛病,酒量多少。奶奶和二婶照例不上桌,一直在厨房忙,保证有源源不断的菜摆上桌。
吃喝完,大家笑吟吟送客人出门。来时,老人和小孩骑了一部助动车,而亲戚和他老婆步行而至,去时,我爸要开车送他们,于是老人、媳妇、小孩坐了汽车,那位亲戚独个儿把电动车骑回去。
客人们走了,家里安静许多,只电视机大着嗓门,我和堂妹、小堂弟一起看动画片,看电视剧,看搞笑而不可笑的综艺节目,遥控器掌控在小堂弟手里,几乎一分钟换一个台。一个小时过去,刚刚那位亲戚的父亲带着电筒急匆匆回来,问我们有没有看到那个亲戚,他独自骑助动车回家,却一直没有到家,父亲不放心,打着电筒,走了几里路,从邻村寻过来。山里手机没有信号,联系不上,而那位亲戚喝酒不少,脸红话多,骑起车来,引得人往坏的状况揣测。
山里乡下,公路蜿蜒连接起各个村子,然而没有路灯。偶尔路过一辆汽车,一驾摩托,就能依稀看见淡黑的山的形状,那形状,形容得最好的是鲁迅的《社戏》: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
于是小叔也拿了电筒,和老人一起出门去寻。又过了许久,电话打到家里,奶奶接起来,人还是没有找到。电话放下,奶奶有些急,要自己去寻,爷爷发起脾气,说这是无用的举动。于是又等了一会,电话打过去,这回又不见了小叔,他寻人寻了许久,自己也没了踪影,我们打小叔电话,不断地只听到电话说“暂时无法接听”。
奶奶真的急起来,小叔喝的酒,比那位亲戚还多,脸也更红。
我和小堂弟陪着奶奶一起走到马路边,期望能等到小叔寻人回来。我打电话给我爸,他从县城开车赶回来,去了邻村,电话打回来,两个喝酒的人都还是没有消息。小堂弟是小叔的儿子,他来到马路边时立刻发现,他爸爸的轿车不见了,奶奶有点心惊,喝了酒怎么可以开车,开个车,怎么好在村里的小路上找人。堂弟拿着手机一遍一遍拨他爸手机,一遍一遍接受着“暂时无法接通”。
奶奶、堂弟、我,三个人就站在一片漆黑中,用手电照着脚跟前一小片地界,公路的远处有星点的车灯,我们就猜测那是不是我爸或者小叔的车。堂弟有几次笃定地说这回的车灯一定是他爸爸的,奶奶问是吗,结果灯光随着车过来了,迅速经过我们面前。不是。
等了许久,我们又拨通亲戚家的电话,结果那位亲戚到家了,奶奶听电话,原来是这亲戚骑着助动车,半途拐进另一个朋友家拜年去了,手机不通,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踪影。奶奶说你把大家担心坏了,并没有埋怨,而只有关心的语气,挂电话前照例是说,有空来家玩。
这边电话挂上,而小叔的手机,还是“暂时无法接通”。
又是许久,终于有车停在我们面前,是我爸的车,他载着小叔回来了。小叔的车停在了邻村,我爸不让他再开。
奶奶并不生气地怪罪起小叔,回家的路上叨叨着。回到家,大家围在桌前,小叔酒意还存,只一个劲地安慰大家,没事没事。奶奶笑着拍拍自己胸,说“我心到现在还在咚咚地跳”。她说了两三遍,“到现在还在咚咚的跳。”
这话,一下叫我感动起来,清晰地明白,过年不是一个延续着的仪式而已。年初四这两三个小时里,只奶奶从头到尾一直急着。奶奶八十岁了,年前不久刚过的寿。一年到头,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过年了,孩子们都在身边,才难得心里会“咚咚的跳”。
年味淡下去,淡得自称收视率逼近百分之百的春节晚会也支撑不住。然而年还在,还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