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流血场面似乎引发了观众视觉上的疼痛。铡刀落下来的那一瞬间,男人们抽搐了一下,细细的冷汗迅速钻出身体每一个毛孔,他们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到处是女人们的尖叫声,虽然她们中的大多数刚刚才睁开了眼睛,她们中间胆子最大的可能看到了铡刀落下时那宝贵的几秒钟,但也只是可能而已。相反,最有可能看清楚罪犯——一个外国十恶不赦的强盗,不得不让国王使用古老的刑罚,至少他们的母亲或者家庭教师是这样说的——那张古怪的脸的倒是孩子们。他们受年龄的局限还不懂什么叫生死之间,所以能看到罪犯小丑一样嬉笑着的脸。
的确,全程认真观看这场刑罚的人将有幸注意到,罪犯血流如注的上半截身体上那张装作痛苦不堪嘴角却隐现出神秘笑容的脸。像是对人们胆小的嘲弄,又像是在跟孩子们进行秘密约定。这笑容一闪即逝,两个等待多时的卫兵上来抬走了他,以便使他能得到及时的治疗。这是当初他束手就擒提出的条件,仁慈的国王答应了他。走在前面的那个高高的瘦子满脸的厌恶,不耐烦地驱赶围观的人群。后面那个小伙子却显得很激动,他甚至毫不介意溅到他的嘴巴上的血浆,甚至还卷着舌头吃力地去舔呢。
胆小的女人们开始后悔没有鼓足勇气,以至于错过了多少人长达半个世纪的等待。有些老太太,比如住在养殖场鸡棚里的米老婆婆,她苟且地活到现在,不正是为了再观赏一场这样的暴力美学的现场吗?可惜她在铡刀落下来的瞬间晕倒了,可是没有人注意到。等她醒过来之后,心里面愤愤不平,但想到避免大家手忙脚乱地救助她时的尴尬,她觉得也无所谓了。比她年轻的女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不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慌张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就是去捂住身边孩子的眼睛。当尖叫声响起的时候——这叫声无疑应该由假装胆大的女人首发——睁开眼睛,她们眼前只有两团分开滚动拼命挣扎的身体,并且注定要马上变得鲜血淋淋。
女人们的尖叫声吓哭了孩子,哭得最卖力的是襁褓里的婴儿,还有奶妈和家庭教师偷偷带出来的幼龄学童——没有哪个成年人愿意错过这个节目。女人们不情愿地停住尖叫开始哄孩子,我怀疑她们中有些掐了孩子,因为没有谁能够持续地尖叫下去,但谁也不想第一个停下来,掐哭孩子再哄他们能给她们一个台阶下。最初她们大声地呵斥并且扬起手掌假装要打他们,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似乎不管用,孩子们暂停了几秒钟之后哭得更加卖力。于是,她们采取了利诱的方式,比如罗太太就对他的儿子许诺以随便进出厨房的权利。罗家的小崽子马上就停住了号啕大哭,转而幻想起厨房里食物的诱惑,同时还不放心地小声抽泣。伴随着一片低语声,喧闹的广场安静了下来,忙活了半天的女人们感觉到泪水灼烧着她们的眼睛,要是能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就好了。
始终不发一言的男人们也比女人好不到哪里去,最先离开的那个草鞋匠尿湿了裤子,不得不回家换一条新的。这让他的整个下半生都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遗憾。穿起正装的男人们挺起腰杆站得直直的,眼睛追随着刑场上的两个刽子手的一举一动。两个刽子手把铡刀套好了,他们中更强壮的那一个把铡刀放到槽里,另一个没事干的走过去拉了拉绳子,又把它放回原处。当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央的时候,司仪从凉亭里钻了出来,喊了两个字就又钻了进去。这两个字在所有男人心里激起了同等的欢乐和痛苦。他喊的是:“行刑!”一个古老神圣的词。草鞋匠就是在这个时候尿的裤子。但是行刑并没有马上开始,照古老的传统犯人还可以接见亲属交待后事,虽然这个外国人没有亲属前来——国王的特使曾经到他的家乡询问过,他的亲人们不愿意跋山涉水地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来丢人,但是刽子手还是等了几分钟,并且利用这段时间最后检查了一下行刑设备。拖延带给男人们隐隐的不安,他们本打算看完行刑马上重新投入工作,现在却一点工作的欲望也没有了。他们开始在心里暗暗地同情那个外国人,并且想象自己是那个人。铡刀落下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直看着刑场的男人看到了刀块切断外国人的全过程,但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另外一些走神的则只是听到一声闷响回过头来,这样他们看见的并不比女人要多多少。
女人们最先离去,她们想起来上午还没有拔完的鸡,或者诸如此类的零碎事情。要走出很长一段路,大概在街道转角的地方,她们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一眼刑场,然后才又大步地追上前面的小姐太太开始相互说个不停。她们说的不外乎是血腥啊残忍啊这些毫无用处的话,相互表示一下对罪犯的同情和追述行刑场面的恐惧。尽管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孩子们倒希望她们能走得更快一些,以便能得到奶妈或者家庭教师们许诺的糖果。他们幼小的心灵丝毫没有创伤。男人们很快赶了上来,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还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行刑的慢镜头,仔细回想自己看到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现在不说是因为还不到时候,女人和孩子还没有完全走开。于是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接受了几个好事者的邀请要去酒馆喝两杯,为了表达对死者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