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的大雁，在冬天来临前，都往南方飞。至少，我要讲的这个故事里的大雁就不是。
　　这只大雁名叫莎尔卡。她的愿望是飞往冰岛。但是冰岛在哪里呢？北方。她知道的，仅仅就是这么一点。
　　莎尔卡问过所有的大雁，没有谁知道冰岛的确切地点。因为他们无法想象，北方的北方，再一直向北，会有多么寒冷。所以，无论那里的景色有多么美，也永远与他们无关，有了南方四季如春的气候，就已经足够。他们无一例外地嘲笑莎尔卡的倔强和无知。有的大雁甚至宣称：事实上，并不存在冰岛这样一个地方，一切只不过是莎尔卡在做白日梦而已。
　　但是，在夏天结束前，莎尔卡还是悄悄离开了大雁群，独自往北方飞去。她相信在冬天来临前一定可以赶到冰岛。
　　莎尔卡飞啊飞，从黎明飞到了傍晚，不知飞了多远，她飞累了，便停在了一课树上歇息。立在枝头上，望着西下的夕阳，她忽然有一些惆怅，南方的冬天，太阳总是那么暖洋洋。
　　此时此刻，当她独自一人，她害怕起来，好像一个一心要逃脱妈妈的唠叨，但当妈妈不在身边，又想念起妈妈来的小女孩。她忍不住叹起气来。
　　树上有一只年老的鹏鸟，他听到了莎尔卡的叹息，便问道：“小姑娘，你叹什么气啊？”
　　莎尔卡回答到：“我想去冰岛。”
　　年老的鹏鸟瞟了一眼莎尔卡单薄的身体，他笑了起来，说道：“小姑娘，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莎尔卡点点头。
　　“从前有一只大鸟，他想要从北海飞到南海去。但是名叫蜩的小虫和名叫学鸠的小鸟嘲笑他，说道：‘我们奋起急飞，冲过榆树和檀树的时候，就不得不停下来啦，有时候还飞不到树上，就掉在了地上，你哪里用得着往南方飞呢？何必啊何必？’
　　“可是，大鸟毫不客气地回击了小虫和小鸟的嘲笑：‘你们这些小家伙懂什么啊？’他骄傲地宣称：‘你们知道吗？要是到郊外去，只需要带一日三餐就足够啦；但是，要是想要去百里以外的地方，可就要提前整整一夜掏米准备粮食了；要是还想去更遥远的地方，比如说，千里以外，就要提前三个月准备食物了。’说完，大鸟振翅高飞，激起一阵狂风，小虫和小鸟吓得动枝头掉了下来。”
　　年老的鹏鸟讲完了故事，问道：“你现在还想去冰岛吗？”
　　“是的。”莎尔卡又使劲地点头。
　　“你知道冰岛在什么地方吗？”
　　“北方。”
　　“离这里有多远？”
　　“不知道。您知道吗？”
　　鹏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人家说起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南迁的鸟类是不可能到达那里的，因为那里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处在天寒地冻之中。只要呼一口气，就会结成冰。不过，小姑娘，要是你真的想去冰岛，就一定要知道冰岛到底在什么地方，不然，就会像小虫和小鸟一样。看前方。对啦，就是炊烟升起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个小镇，去向那里的居民打听吧，他们说不定会给你答案的。”

　　莎尔卡感谢鹏鸟给她讲的这个故事，然后就继续上路了。没多久，她就来到了凤仪镇。
　　莎尔卡在笼罩着凤仪镇的绯红色晚霞中飞行，俯瞰着这里的美丽景色。凤仪镇位于丘陵地带，呈带状在山腰蔓延，山脚的谷地里是大片大片的稻田，还有银色的河流。朱红色的房子在墨绿的山峦中散落。莎尔卡放低了高度飞行，身边时不时地掠过几只麻雀或者鸽子，她听见了他们的歌声，欢快得就像河流的流淌。
　　她在一座房子斜斜的屋顶上停了下来，遇到了一只鸽子。
　　莎尔卡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只名叫葡萄藤的小鸽子，因为她的羽毛洁白得就像雪一样。莎尔卡禁不住想，她像雪一样白，那么她一定知道冰岛在什么地方了。
　　“哎，不，我可不知道冰岛在什么地方呢。你要去冰岛吗？”葡萄藤虽然感到惊讶，但声音还是细细的，好听极了。
　　“是的，去冰岛。我听说冰岛很美丽，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冰天雪地是什么样子呢？一定美丽极了。”
　　“真有意思！不过，”葡萄藤接着说道，“去问老杨先生吧，他是我们镇上最有学问的人啦。”
　　老杨先生翻了一通《山海经·大荒北经》和《山海经·海外北经》，翻了《庄子》、《淮南子》、《太平御览》和《世说新语》等等。也没翻出“冰岛”二字和与冰岛有关的记载。
　　他摇摇头。葡萄藤失望地叹了口气，莎尔卡却并未气馁。“凤仪镇上，我还可以去问谁呢？”她向葡萄藤问道。
　　葡萄藤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们镇上图书馆里的管理员小姐也许会知道吧。”
　　凤仪镇图书馆不大，三层的小楼。一楼现在成了童装店，橱窗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婴儿服装。二楼是一个假期少儿英语培训班。三楼只是一间小小的阅览室和一间小小的书库。管理员海伦小姐坐在窗口前，和往常一样，聚精会神地阅读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
　　“冰岛。”海伦轻轻地念出这两个字，她双手托腮，那张脸多美。莎尔卡心想，多美丽的姑娘，就像茉莉花一样纯洁。陷入了想象，并闭上了眼睛，半晌，她睁开眼睛，瞳孔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啊，是的。是的。我想我知道。”
　　海伦从椅子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书库里的一排书架前。莎尔卡和葡萄藤这才发现海伦是个残疾人，除了这间光线阴暗的小书库，她几乎没有别的天地了。但是她兴致勃勃地踮起脚尖，好不容易将一本世界地图抽出来。
　　“这里，就是这里。但是我们现在在这里。”莎尔卡和葡萄藤站在地图上，看着海伦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顺着海伦手指的方向，莎尔卡看到数万公里之外靠近北方极地的大海上有一个小小的岛屿，如一个白色的茉莉花蕾躺在蓝色的湖泊里。而在凤仪镇和冰岛之间，则是无数的国度，森林、河流、山脉还有草原。
　　“那么远呢！”葡萄藤叫起来。
　　“雷克雅未克。”海伦念道，她的声音就像一个透过水晶球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女巫那样，“这是冰岛的南方，一个温暖、美丽的地方。啊，那儿，你能看到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花园，种着寒带和温带的美丽植物。房屋都像童话里写的那样，是白色的。你也能看到温泉从地下喷涌而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在灰蓝的天空中飘荡。啊，还有，在冰岛四周的海洋，巨大的白色冰块奇形怪状，像山和怪兽那么大，在蔚蓝的海洋上漂浮……
　　“在夏季，冰岛的北方有极昼现象，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有太阳的恩惠。你能看到，太阳亲吻着远方的山峦，却不愿意落下去。但是在冬季，则是黑暗之神主宰着一切，夜晚持续一整天。
　　“你要经过高原、峡谷、沙漠、湖泊、城市、海峡、山地、河流、田野、平原，海洋。你会忍受雨雪、冰霜、炎热、寒冷，饥饿、干渴，所有的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就会像一个骄傲的维京海盗一样，横穿过亚德里亚海和北海，一直到达冰岛啦。”
　　葡萄藤听过海伦的一番话，便害怕起来，怕得羽毛都要凋落了一般。“莎尔卡，去冰岛可真不是个好主意呢。”
　　莎尔卡摇摇头，她向海伦小姐鞠了一躬：“谢谢您。”
　　莎尔卡和葡萄藤转身从海伦小姐的窗户飞走了，葡萄藤一路上就像一架正在剥谷壳的打谷机一样喋喋不休：“莎尔卡，冰岛多远啊。我们不去啦好吗？留下来我们一起做伴吧。凤仪镇的冬天和南方一样温暖，一年四季都有食物。你一定喜欢吃蛋糕和饼干吧。凤仪镇小学的美姑娘会做蓝莓蛋糕，还会烤牛奶饼干呢，对啦，她做的八宝粥也是我们全镇出名的哦。我们可以到老杨先生家听他给孩子们讲故事，老杨先生家门口还有一颗樱桃树，那真是鸟儿的天堂，因为根本不用偷吃。还能听到王二在山坡上吹笛子呢，他的笛声可以吸引山林里的所有动物安静下来……”
　　莎尔卡坚定地打断了葡萄藤的话：“既然这样，那么请美姑娘帮我准备一些干粮吧。”
　　葡萄藤知道很快就要和朋友分别了，说再多也没有用处。葡萄藤暗自祈祷莎尔卡在去北方的路上会半途中被一个生火炉的好心人家留下来，等来年返回故乡。
　　善解人意的美姑娘为莎尔卡准备了蓝莓蛋糕、牛奶饼干、巧克力、咖啡还有很多很多的米粒。做包子发财的阿百先生也送了莎尔卡一个大包子。老杨先生和海伦小姐向莎尔卡表达了一路顺风的祝福。暗恋美姑娘的王二则吹了一首竹笛曲子，并且他大声地说道：“小燕子，总有一天，我会像你那样去远方的。”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只有莎尔卡气呼呼地说：“我是大雁，不是小燕子。”
　　不管如何，莎尔卡和凤仪镇居民们道过别之后，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去冰岛的旅程。

　　多年以后，莎尔卡并没有返回凤仪镇，她留在了一个叫做布拉格的地方，那是从冰岛回来之后啦。莎尔卡写信告诉葡萄藤，这真是一个装在啤酒桶里的城市。看得葡萄藤几乎为当年没有和莎尔卡一起离开的决定而后悔。
　　现在，我们要看到的是莎尔卡去冰岛路过布拉格的故事。亲爱的读者们，我要告诉你们，我写下来的这一切，都是莎尔卡告诉我的。我问她：“这可不行啊，你省略了好多故事没有给我们说呢。”莎尔卡的解释是这样的：在那些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人看来，非常难忘的经历，我经历得多了，它们就变得平常起来，我越来越不能记得所有的事情了。我只挑选一小部分来讲述吧。
　　不过，我还是简单说一下莎尔卡离开凤仪镇之后，到达布拉格之前的事情，那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旅行。莎尔卡最不能忘记的，是在沙漠飞行的经历，飞啊飞，整整七天，从凤仪镇带的干粮早就没有啦，一路上好心人施舍的干粮也几乎被吃光，没有水，这真是可怕的问题。好在有个穿白袍子，牵骆驼的大胡子叔叔收留了莎尔卡，给她灌了好几滴淡水，她才回过神来，后来，大胡子叔叔把莎尔卡放在他的口袋里，穿越沙漠和戈壁、一直到达土耳其。
　　还有在伊斯坦布尔，莎尔卡飞过了马尔马拉海。莎尔卡可没有见过那么小的海，小得就像一个大湖泊，就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上，海的这头，看得见海的那头，两头都有很多巨大的圆屋顶建筑，形状就像挤在蛋糕上的奶油。海面上都是浓咖啡的香味，熏得莎尔卡晕晕的。
　　但莎尔卡最难忘的，是布拉格。因为在布拉格，他遇到了孔先生。那是在冬天，饥寒交迫的莎尔卡晕倒在孔先生下班的路上。
　　孔先生是一个旅行爱好者，不过，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没有去过去柏林更远的地方。莎尔卡告诉他：“我想去冰岛。”孔先生吃了一惊：“乖乖，冰岛离这里还远，比这里还冷呢。难怪，我明白了为什么在冬天我会遇到一只奇怪的大雁。”
　　孔先生是一位安份守纪的布拉格公民，一位受人尊敬的政府公务员，一个钻石王老五。他的生活干净清白，无可挑剔，来回于工作地点和家庭之间。现在他有三件爱好了，以前只有两件。读一位布拉格作家的书、业余写作、照顾莎尔卡并和她谈话。
　　孔先生给莎尔卡讲起了那位他经常阅读的布拉格作家，他的生平比他的小说更能吸引莎尔卡。布拉格作家生前并不被认为是作家，他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他的祖先从以色列来到了这里，游历了地球上很多地方，可是可怜的布拉格作家却哪里都没有去过，他一直待在家庭里，待在寒冷的小阁楼上。作家最喜欢读的书是《庄子》，最喜欢的故事是《逍遥游》。为了排遣那种无法旅行的幽怨，布拉格作家发挥了他所有的想象才能，他白天上班，夜里便披星戴月地写啊写，写了很多就像梦境一样的故事。他的身体被累垮了，尽管英俊潇洒，可是年纪轻轻，他就死于肺炎。后来布拉格的市民们发现了他的那些小说，就像发现了一个藏在身边多年的宝藏。他们为他树立了雕像，并追念为布拉格的荣誉市民。
　　莎尔卡听孔先生讲完这段传奇，对冰岛之旅更加充满了向往。这时候孔先生对莎尔卡说道：“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那样你就不用飞了，可以待在我的口袋里，会很温暖、很轻松。我们可以坐火车从这里出发，一直到达丹麦，然后乘坐轮船，穿越北海，一直到冰岛。”
　　莎尔卡想起了海伦小姐说过的：像一个维京海盗那样，横穿北海。于是莎尔卡对这次旅行感到更加兴奋了。
　　其实，那段日子，孔先生正在躲避一场几乎无可避免的婚礼，他的未婚妻子费小姐，是他的父亲为他的精心挑选的。但是孔先生并不爱恋着费小姐，不过，由于他本身并没有别的意中人，所以推脱婚礼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会显得苍白无力。那么孔先生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他只是想当一个作家而已，他不愿意把夜里写作的时间浪费在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上。
　　不错，去冰岛旅行，冰岛人的史诗《萨迦》中那些奇特的寒带风光一定比想象中更美。他积攒多年的工资已经足够很多次旅行了，然后回到巴黎，就在之前很多小说家写过小说的咖啡馆里，去当一个真正的小说家！

　　孔先生带着莎尔卡乘坐去丹麦的列车，踏上了旅途。布拉格离丹麦不远，中间夹着一个德国。莎尔卡觉得德国就像一块巧克力蛋糕，因为一路上窗外都是黑漆漆的森林，黑得就像巧克力浆，而覆盖在森林上的皑皑白雪，不正是诱人的奶油吗？莎尔卡之前穿越亚洲的时候也曾跟随好心人乘坐过火车，不过她并不怎么喜欢那种在陆地上旅行的感觉，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从空中俯瞰这块巨大的巧克力蛋糕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