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诗人拜伦曾在威尼斯发出一声叹息,因而有了叹息桥(Bridge of Sighs),那是建在圣马可广场总督府的法庭与监狱之间的一座封闭的、带玻璃窗的忏悔之桥,被定刑的犯人从法庭押至监狱,必定要经过此桥,莫不涕泪纵横,叹息连连,拜伦的“一声叹息”,真是贴切到入骨,终至于换掉这座特殊的“桥”原有的名称(此桥原名Ponte de Sospiri)。叹息桥的出名,以至于后来的剑桥大学圣约翰书院亦建了一座同名的桥,真可谓名扬四海。妙就妙在,维多利亚女皇看过剑河上的叹息桥,便认定“此桥天下第一”,这么一信口开河,剑桥大学便多了一项“天下第一”,实在是荣幸啊。
但是,成都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今天举凡说到磨子桥,都只知道这里是成都的IT行业心脏地带,磨子桥完全成了一个代号。更为遗憾的是,几年前,成都市地名办公室上报市政府,取消了诸多原来的老街名,南延线贯穿而过,磨子桥的名字出现在地址上也是错误的写法了,你得写:一环路南一段。当然,城市道路整治过后,新的街道布局发生了改变,和以前的街名不再能对应,街道重新命名也无可厚非,但如此偷懒的做法,一条大道,就直接分成一、二、三、四诸多段,已经完全失去了从前街道名称的意义了。可以说,成都的每条街道的名字都是有一段故事的,正如东打金街和西打铜街一定不能换过来称呼,磨子桥和磨子街都是要区别开来的。
清代至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磨子桥皆属于桂溪乡,归华阳县管辖。1959年10月划归成都市,先后由郊区、金牛区管辖,1990年底由金牛区划归武侯区。且不说原来的桂溪古寺早已寻不到踪迹,就连彼时仅因存有一水磨、一石桥的磨子桥也寻不到任何历史残片了。寺庙的大规模破坏自然是文革期间的事情(这期间也对成都的一大批街道进行了重新命名,曰“破四旧”),而对一座府河支流上的桥的“改造”则是在这之后。因为修建一环路,河道被填了,桥被拆了,水磨也不知去向,整个周边的古旧建筑,除望江公园早已属于保护单位没有受到影响外(实际上,望江公园也未能幸免,只是应当在这之后。九眼桥跟郭家桥,原本是由文华大道连接起来的,四川大学与成都科大合二为一,文华大道也从中间截断,高墙阻隔,车流通统只好走今天望江公园外的那条临江公路,即便今天望江公园临街那道长长的红色围墙,也断然不是原初的样子了),恐怕只有如今科华路上的“公馆菜”还依稀能见当年的模样。我们固然可以从上辈人那里听来这样的一段变迁故事,但时光流逝,当更后来的人站在几大电脑商城包挟之中的磨子桥时,已经不愿意相信这里曾经是故事里讲述的那样了,他们更乐意接受的说法是:南门外的一片空地,一夜之间崛起了高新产业。这种有如深圳神话的说法,更容易激起年轻人的奋斗热情。
当磨子桥成为IT行业的心脏地带之后,这颗心脏的负载逐日增加,为“心脏”做搭桥手术只是迟早的事情了。尽管这一回再不可能恢复曾经“磨子桥”的容貌,但至少是一种安慰,何况,成都人历来不缺乏娱乐精神,桥搭起来了,就有涂鸦的机会了,就算你是钢筋的骨架,也要给你做成土石的面庞,并且这涂鸦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都得支持一把。
二
道光年间的磨子桥,已经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但磨子几千年来与人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即使在机械早已让磨子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今天,人们仍然会怀想起那时的石磨、水磨、手工磨。
磨子上下两部分互相绞合的部位,纹理采用向八个方向的渐开设计,这样,可以使碾碎的粮食顺利地由中间运动到磨子边缘。这种取自易学的设计,显然地受到了八卦图案的启发。另外,磨子的上半部分称“天”,下半部分称“地”,上半部分为方便粮食从磨孔里均匀分布到工作区,设计成太极的图案。这样,当磨子沿逆时针方向转动时,粮食即由中心向边缘运动。反之,若磨子的运动方向为顺时针,则粮食会团聚至磨孔中心位置,这与易学中的阴阳交替而生四相八卦的理论也是恰好一致的。
在农村,实际上人们有很多安装磨子的忌讳,比如,磨子不能放置在先人的坟头上、在家中妇女生产的月份、畜生产仔的时候都要用布或其他物什盖起来等,这些做法都是为了避免与风水、黄道日等产生冲突。虽然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但是却也说明了磨子与八卦、阴阳太极、风水等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因而,磨子已经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生产劳动工具,而是具有一定图腾意义的神物了。与磨子有关的俗谚也正说明了磨子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重新修建后的磨子桥上的“涂鸦”文化墙,即再现了这些生动的谚语。“放着鸡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磨盘重了糍粑细,父母严了儿女贤”、“挑着磨盘背着碾——负担太重”是说磨子质地坚实厚重,用它来形象地说明人要审时度势、家教严格能教育好儿女等道理,读来明白通俗,却充满了朴素的文化蕴涵;“谷种要常选,磨子要常锻”、“石头砸在磨盘上——实打实”、“蚂蚁上磨盘——条条是道”、“磨子上睡觉——想转了”、“火柴头修磨子——修一节黑一节”则更接近方言的表述,充满机趣,劳动中创造的智慧因为带上强烈的实践意味而让人由衷欣喜。“文化墙”对这些民间文化的再现,使得一个城市有了对自身历史的记忆,这对长在成都的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对匆匆路过的游者来说,也是一种幸运。
除却桥本身,南门一带还曾是成都老茶馆最为集中的地方之一,在何满子、李劼人的许多作品中,都有对南门一带茶馆的描述。“喊茶客尚未停声,食物围来一大群。最是讨厌声不断,纸烟瓜子落花生”(林孔翼辑《成都竹枝词》),热闹的气氛,远要胜过老舍话剧里的茶馆。彼时,茶馆里还聚集着大量的外地雇工,并且同一类雇工总是集中在几个茶馆里,这样便于有需求的市民能很方便地找到他们。在罗锅巷和磨子桥一带的茶馆,则多有“扛夫”聚集,因为这里当时尚属“城乡结合部”,“扛夫”们也最容易在这里揽到活计。当然,修扇子、鞋子的手工匠、预测吉凶的算命先生、修脚的、剪头的,以及最为绝妙的挖耳师傅,在哪个茶馆里都特别活跃,南门这一带就更不消说了。
三
李劼人对成都的熟稔,在研究成都文化方面的成就,都是无人能及的。《危城追忆》里先生讲述自己在四川军阀发动成都巷战时期的生活经历,记录了自己从指挥街出门,突遇战火,取道磨子桥、红照壁、西御街、长顺街、盐市口、烟袋巷等绕回指挥街的详细过程,其间所见每条街道之情状,以及所流露出来的自己对这个城市、这些街道的痛惜之情,令人感沛。我们虽无法考证先生当年在每一条街道有过怎样一段生活,但是凭借文化人的记忆,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成都的街巷,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大致的生活图景。
散打大师李伯清自爆当年的行状,也曾讲起他与公馆菜的“不解情缘”:当时自己不过是个小混混而已,经常和其他几个兄弟一起,出没在磨子桥一带,见着看不惯的人,定要海扁一顿,搜了身上财物,去公馆菜豪爽地跟哥儿们饱一回口福,美其名曰“劫富济贫”(马骥著《散打笑星抽底火》)。原来都济了哥们一干人等的嘴巴之贫,难怪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嘴上散打功夫许经年之后自然胜过拳脚功夫很多倍。想来,这磨子桥还应该算李伯清发迹的地方。
如果说这些较遥远的记忆不为我们所熟悉的话,那么近点的还有雷立刚。2000年前后,雷立刚的《成都器官》不知惹了多少非议,但“黑夜吧”却不仅仅是存在于他小说中的一个符号,小说中“黑夜吧”里一面墙的书籍倒是一点也没有夸张,他自己还当真就在磨子桥这一带经营着这个“黑夜吧”,“土匪”冉云飞、“胖子”王怡、再加上雷立刚自己,十足的成都三剑客就是这“黑夜吧”造就的。磨子桥的“黑夜”与玉林路的“白夜”,常常会簇拥着一大帮文学青年、诗人、画家。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少了这一黑一白两个不同的“夜”,肯定是不完整的。
但“黑夜吧”再近,今天也寻不到踪影了。惟有经磨子桥穿过川大,去茂林修竹掩映的望江公园,还能隐约找回一些关于昨天的记忆,或者,跨过水岸,去与望江楼隔江相望的河心茶庄,在磨子桥之外往回看上一眼。
四
不是说今天IT业心脏地带的磨子桥就不再代表文化,而是,这份对过往的磨子桥的追忆,已然因水岸的消失,仅留在了那些“涂鸦”和文字记载之中。一座桥所传达的文化讯息再丰富,也不能离开水而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