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这座城,是一直不曾想到下笔的。可能是日复一日身置其中的生活,磨去了精雕细刻的执着与追求,书里写的戏里唱的,英雄传奇才子佳人,统统化为琐碎的生活碎片。于是终于没有抑扬顿挫的击节赞叹,没有日夜思忖的辗转反侧,有的,只是深夜里无尽的呓语。
说什么好呢?索性从夜市说开去。幼时家住闸北,父亲一战友的哥哥在星火电影院斜对面的马路开了个大排挡,彼时无事仲夏夜,常去小坐。上海夏天晚上的街头通常坐满了乘凉的人,即便是空调普及以后,依旧如此。凉椅蒲扇里沉浮着夏季的酷热、欲望、往事以及家长里短的纷争。黄昏时分,无比昏暗的天空飞扬着闷热的暑气,恍惚之间是临街住户觥觚交错的喧哗,暑气在啤酒泛起的泡沫中渐次消散。
到了饭点,或是言情剧开播,或是麻将搭子招呼,总之随夜色降临,街上人流逐渐少去。于是夜市的时辰将要到来。永恒的经典是螺蛳与啤酒的搭配,再要几个小菜,坐在沿街看来往熙熙攘攘的车流。几杯下肚,就着微熏的酒意,一轮天南海北的吹嘘便开始了,食客的吆喝催促,老板娘的左右逢源,伙计的满头大汗,一直要到很晚很晚才逐渐消停。直到看完午夜场的情侣一一走出,大排挡的伙计早已趴着睡了,暑气早已散尽,眼皮不自主地往下沉,于是起身,打个招呼,推辞一番饭钱,开始缓缓往家里走去。夏季的半夜,实在比较能够打熬。
比起夏季的热闹,冬天的上海是凄清的,滞重的,潮湿的。许多北方来的同学初到上海对上海的冬天不以为然,想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区区零下几度的上海算得了什么。到了冬天,却一个个畏手畏脚不肯出门半步,刺骨潮湿的寒意从各种地方袭来,任你添衣加被,却总躲不了那股凄怆的感觉。
因此,冬天的夜市比较消停,我能想起来的只有沙锅小馄饨和各种炒面炒粉。冬天懒得出门,父亲便怂恿起来,去夜市逛逛。夜市既有固定的排挡,也有一担炉子到处游走的。那几个定时开张的摊点早已背出位置,走夜路的人饿了冷了便去那里小坐,一碗馄饨下肚,好在冬夜里继续赶路。大约去吃夜市时肚里总是饥肠辘辘,总觉得夜市的馄饨、夜市的炒面格外可口。白日里吃起这些寻常货色,则顿失夜里美妙的滋味。
上海的白天总是疲惫的,仿佛一夜销魂之后倦怠不堪的歌伎。上海的夜总是华彩的,养精蓄锐许久就是为了此刻的盛装上演。
上海也许绝对面积不大,但上海的道路总是交错相通的,加上设计诡谲的弄堂,复杂程度真非同一般。小时候放学回家总是能找到不同的线路,每每以次为乐,当然也有走进歧路的时候,回家难免一通圆谎之说。犹记得在弄堂里玩各种游戏的岁月,即使你将弄堂的线路背得再熟,月光下的黑夜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还是分外阴森可怖。屏气敛声听着同伴那迷茫的脚步声,忍不住笑漏声的刹那,总令众人嬉笑不已。这换作北京的四合院,哪能有如此效果。
不喜上海的阴雨天气,上海少有爽朗的雨,不是春日缠绵的细雨就是台风天气骤然而至的暴雨。泥浆般的雨打在潮湿的地表,眼前泛起灰蒙蒙的水雾,极让行路的人憔悴的。雨虽不妙,雨巷却是美的。童年时下雨便坐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看行人撑伞从弄堂小巷穿行而过,遮阳的绿色雨棚泛黄已久,竹竿晾衣竿在天空遮蔽,一切都渲染出旧时光哀伤的气息。看得累了便上阁楼去,凭窗看雨,看这苦雨断断续续地和人们厮磨着。
怀念上海那些什么玩意都有售的小店,怀念远处似有若无的码头汽笛声。
纳博科夫《柏林的夜晚》讲述了什么,也许只有凝神念想一座城的细枝末节的时刻,才能会心地一笑。而在窗外冷雨淅沥的上海冬夜,过多的诉说看起来可笑而又多余。那么说吧,记忆,就在这心曲表露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