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非说她的心就是一座空城。可以进入,可以离开。永远填不满,也带不走任何。
林钊念第一眼见程雪非是在火车上。看她穿黑色的棉布裙子,光脚站在座椅上,如鹤般高傲着,吸引整个车厢的目光。素面红唇,发短如刺。往她眸子里钻去,是空得往里缩的苍凉。无端生出些幻想来,想她是怎样的明媚搀杂诡异,桀骜含带落寞。
车到泰安,一起下车。同时买了泰山旅游图。林钊念朝她微笑。程雪非收进眼底,漠然。林钊念从心底赞赏这样的女子——不喜惊慌。也不言语,只是慢半个脚步地紧随着,看她懒懒舞着的群摆,和赤脚套着的半脏的旅游鞋。
已过夜半,到泰山脚下还得一段行程,日出是赶不上了,需先找个宾馆睡下。虽然过了五一,依旧人满为患。服务台见两人一同进来,当是情侣,给了仅剩的一个单间。程雪非拿了身份证来登记,林钊念高她一个头,低一低眉,即看到她的名字:程雪非。幕布拉开来,白的雪,漫天飞舞,晶莹透亮。
程雪非放水洗澡。林钊念拉开窗帘,看夜色里铁灰的青岱,漫漫延延。高空有繁星闪烁。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呆得太久,倒稀罕起日月星辰来。索性拉了沙发至窗下,躺上去,要沐一夜的月光。
不多时,程雪非出来,关灯。递给他一只烟。林钊念看暗里两朵明明灭灭的火,开得诡秘而欢喜。心生温存。伸出手,碰触到的,是湿润滑软的,丝般肌肤。程雪非裸着,在这一刻吻上他。
许多年以后,林钊念依然能感觉到手指尖的冰凉和她唇齿的凌厉。他把她展开,侵进她的城池。雪花开放。他并不是欢场中人,这般际遇,深刻如骨。
然而第二日醒来,程雪非已经不知去向。恍若一枕黄粱。林钊念在泰山顶的佛前,空空茫茫。买了个玻璃红结的葫芦,请内画师傅在里头写上三个字:程雪非。
甚至,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打开电话留言,是母亲。程雪非听完,按掉。
从10岁那年开始,程雪非不再叫妈妈。那称呼亲昵得虚假。一直坚持,是母亲害死了爸爸。为小事吵架,母亲离家出走。爸爸深夜开车去寻,葬身山崖。噩耗传来,母亲在邻居家的牌桌上,已经奋战一天一夜。程雪非从此再不入母亲怀抱。爸爸离开后,母亲靠优厚的薪金养家,伺候这个终日仇恨相向的独女。两个月之后,再守不住寂寞,早出晚归,带一个年轻男子回家。一日,程雪非透过门缝,看那叫韩柯的小男人,窝在沙发深处,懒懒看枪战片——母亲是养得起他的。
遗传了母亲的美貌,程雪非愈发出落得婷婷。花枝招展,挡也挡不住。外表和金钱都是母亲给,程雪非用劲挥霍。在街上闲逛,呼朋唤友,打架赌博,夜夜笙歌。疯狂是一种需要。众人拥戴着,像女王一样高漫。男孩的个性,倔强独立。传出去的,是程雪非有水一样的明眸,和冰一样的心。
母亲好言相劝,程雪非怒目圆睁:你还不是一样,养小白脸?母亲巴掌扇过来。程雪非夺门而出,母女关系愈加僵冷。
程雪非14岁生日包了一家溜冰场。点亮整整999根红蜡,十几个人围坐在她身边。先给爸爸祭酒,然后众人划拳喝酒。赤烨在这个时候出现,一身白衣白裤。按往常,程雪非本应生气,包了的场子,怎容不相干的人来打扰。但是对这个如年轻神灵降临的男子突然来了兴趣,没有喝骂,程雪非反而起身走近他。第一次入眼的赤烨,坚硬轮廓。
赤烨开口:你妈妈到处找你。
与你何干?程雪非素来出言不逊。
你将成为我的女人。赤烨不动声色。
程雪非回头,看那席地而坐的诸位,离得太远,无人听见。于是若无其事跑回去,高举酒瓶,喊干杯。赤烨离开的时候,定睛看了微醉醺红的程雪非一眼,温柔轻笑。
赤烨高三的时候,程雪非自费读高一。真就做了赤烨的女朋友。给自己的理由是,赤烨叫韩赤烨,韩柯的弟弟。母亲的不堪写在脸上。程雪非有报复的快感。
程雪非承认赤烨对她的呵护倍至。可是她和赤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赤烨才华横溢,学生会主席,预备党员。而她程雪非,一向以厮混出名。长发染得金黄,指甲闪亮。赤烨搂了她的胳膊行走校园,讥言刺背。学校领导决然不相信是赤烨追求程雪非在前。班主任叫了她,明一声暗一声提醒她与赤烨的差距,恳请她不要影响一个好青年的光明前程。
只是适得其反。程雪非向来不喜被人调教。别人愈干涉,愈要和赤烨在一起。每日早退去等赤烨下课,然后骑了自行车到郊外看夕阳。秋日里的草垛,温暖柔软。躺在赤烨怀里,由他一点一点地亲吻。
赤烨说:雪儿,我把你藏起来,你就化不了了。程雪非细指抚过他的脸颊。
赤烨又说:雪儿,我害怕你的指甲,这么长这么亮,太锋利。程雪非就格格尖笑。
赤烨紧紧抱住她,用长手臂将她圈起来,仿佛真怕她被太阳给晒化了。
长发的程雪非,其实是不坏的。对赤烨渐渐产生依赖。有时也扎起碎发,有模有样地铅华不染,温存如丫。只是好景难长,赤烨终究考上大学,往北京赴他的青云了。程雪非觉得赤烨插上了翅膀,乘着风,拉也拉不住。
她没有读大学。重操旧业,游手好闲,玩乐度日。
并不是节日,母亲一反常态,备一桌夜宵,等程雪非疯玩回来。满脸讨好:雪儿,妈妈和你韩柯叔叔结婚可好?
程雪非言:你想养他一辈子?
母亲笑得僵硬:你韩柯叔叔对妈妈不错的。这么多年——
随便!程雪非甩门。
母亲开始印喜贴。程雪非发电报。赤烨风风火火赶回来。不待归家,程雪非立即拉他去了宾馆。
一年不见,赤烨看程雪非,风情万种,欲说还休。试探着搂住她的腰,唇覆上去。他的蠢蠢欲动,程雪非看在眼里。给他引导。整个过程中,程雪非睁着眼。亲见他在她的身体里狂欢。一朵花绽放的姿态,是决绝。
夏日里,下起雪来。化在掌心,鲜红。
第二日,程雪非送赤烨上火车。赤烨问起电报唤他回家的缘由,只道是想他了。赤烨满足,依依而别。来信说,雪儿,等我毕业回来娶你。这样的结尾,重复出现。
拒绝给赤烨回信。
过两个月,程雪非拿了化验单,告诉母亲,她要嫁给赤烨。韩赤烨。母亲怔怔望她半日,捂住脸,流下泪来。
赤烨读大学的第三年春天,程雪非离开家,去北方一座海边城市。剪了为赤烨留的发,发丝轻盈飞舞。从来觉得,赤烨的爱,她无福消受。只是曾经出现的那个生命,屡屡在她梦中哭泣。
从彼岸到此岸,已两年的时间。程雪非二十二岁。给杂志社拍一些都市或山野的片子,依靠投影成相的技量,但求每月一袭华衣一箪盛宴。其余日子,棉布裙衫,街头快餐。
偶尔遇上合意的干净男子,随他欢心。她的身心,已是一座空城。不知足,不给予。
有个合租的女友,叫海龄。相近年纪,公司白领,朝九晚五。据说已经谈过3场恋爱。依然如白纸一般单纯。最近又有新好,名字起得妙,林钊念,朝朝暮暮的思念。每日听海龄聊及,俊朗修长,经理级别,万般美好。程雪非只是鼓励,并不羡慕。她的短发根根直竖,坚韧不拔。不需要爱情的安慰。
周末,林钊念开车去接海龄。在公司的电梯里遇见,一日三次。冒昧请她喝茶,开始交往。
天空飘雪。城市诸景在雪片中弥散。想起半年前的泰山之行,叫程雪非的女子,融化在黎明前。
红灯,林钊念减低速度,慢慢滑行,停在斑马线外。望窗外,一女子棕黄色皮夹克,正拿相机对着天空拍照。漫天雪花,扑面而降,该是怎样的乖张。正为这创意叫好,一阵风过,那女子头上的帽子脱落。林钊念在这瞬间,见到如刺短发,如他初见程雪非的模样。
在上岛咖啡。林钊念终于再次和程雪非面对面。极短的时间内,他找最近的车位泊车。然后程雪非听到他叫她的名字。随他进来。
程雪非紧握杯子捂手。寒气堵在唇上,乌青。眼神仍是酷傲。如湖底的贝,冰冷似铁。
为什么不辞而别?林钊念急切想知道答案。
习惯而已。程雪非不屑。
林钊念眼里有火,质问:为什么?
你和一个人很像。程雪非偏头看窗外。雪渐渐厚起来。想起以前经历的很多。再一次遇到这个男人,起初的一点点沦陷,重又上演。是不是一场劫数。
林钊念带程雪非回家。路上她的手机响起,迅速接了,说:快了,一定,再见。简单的,两字两字。他突然想到一种植物,巴西铁木,坚强蓬勃。看她涂着的黑色甲油,或许只有华丽的光芒,才能温暖尘世的孤独。倘她留起长发,是不是如海藻一般模样。她手里是有青春的,所以任性起来理直气壮。
看到那个玻璃红结的葫芦,写着她的名字,挂在他的床头。程雪非有些惊悸。男人的认真,叫她胆寒。
林钊念从身后环住她,她偏偏头就靠在他肩上。竟是这般自然。抚摩他交握在她腰上的手指,闭上眼来,心底如冬季飞雪的海,灰蒙却安静。她突然想有个家,为某个男人生几个小孩子,膝下承欢。
他给她做饭。在程雪非的身上,有如此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过夜,第一次为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动心,第一次亲自为女人下厨。
软木塞从红酒瓶中拔出的刹那,仪式化地“砰”响。两人都没有出声,缄默得默契。
她抿一口酒,开口:我要和你在一起。
然而他的反应并不在她的帷幄之中。他眼神明显闪烁。程雪非灰暗下来。低头的时候,真想有发丝挡住脸。很愤怒很狂野。她觉得卑贱。
他想解释什么,却有那么多话,一股脑堵在喉口。程雪非站起来,喝光杯中的红色液体,将高脚杯掷到他脚边后,弃他与一桌酒菜,去到卧室。
林钊念睡在客厅。一夜不敢合眼。害怕她又如曾经的那个清晨,离去得狠心。他的踟躇是缘于她的。与海龄无关。还是不够懂她。职场的规则是,付出,得到回报。情场上,更加不甘言败。所以强硬至今。这个叫程雪非的女子,铿锵敲击他的心门,又尖锐得让他胆怯。
东方微明的时候,程雪非梦见白的云彩环绕周身。是林钊念拥上她,轻轻地吻。
拉开窗帘,天晴了,雪被绵绵,晶莹闪亮。程雪非回头,看床上的那个男人,睡得如婴孩般娇媚。张飞若是红起脸来,也是妩媚的吧。
环顾他的卧房,简约风格。桌上一本米兰·昆德拉的《不朽》。翻开来,扉页上的三个字惊心动魄:林钊念。如此熟悉。有软的细语在她耳边递送不绝。这个男人,就是海龄朝朝慕慕的思念。世界如此小。她不禁莞尔。莫名又有些辛酸。
程雪非到底是程雪非,离去的时候泰然。
一连数日,林钊念开车在这个城市疯狂乱转。去各式的酒吧。去他能想得到的程雪非有可能去的一切地方。寻觅她的倔强短发,寻觅她的默然眼神,寻觅她涂着黑色甲油的尖细手指,以及在她唇边飘渺的白色烟圈。他记起来程雪非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握着相机。于是又寻遍街头巷尾的照相馆。直到海龄生病,方才停下这像无头苍蝇海底捞针一样的庞大工程。
海龄病得不轻,感冒发烧引起肺炎。折腾了半个月才好。林钊念从医院接海龄回家。以前都只是送到楼下,如今才得机会踏进小姐的闺房。海龄虽然颜面虚弱,精神尚佳,领他四处参观。林钊念问,不是还有位同居室友吗。海龄怅然四顾:进医院的前几天,突然就搬走了,我这得的是相思病呢。说完拧开一扇里间的房门,喏,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林钊念闻到的是烟草与酒精。
海龄走过去拉开百叶窗,阳光如释放的囚犯,轰的涌进来。林钊念眼前是朦胧的黄色颗粒,长了手脚地簌簌舞蹈。等到尘埃落定,程雪非的一双眼睛,无辜而受伤,在那墙上睁着。
呵,就是她了,美女吧。海龄为墙上程雪非的照片吹去灰尘,天真地,为有这样漂亮的室友而炫耀。林钊念恍惚到了隔世,许久许久醒不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能找得到她吗?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很想她。林钊念急切而慌张。
海龄思考着,她经常给一些时尚杂志拍风景照,翻翻杂志也许会有线索。不过算了吧,她有她的生活。海龄抬头,含情脉脉看着她的钊念,就像我们有属于我们的生活。
然而林钊念很快就起身告辞了。已经顾不得是否伤害谁,他的心里,满满的,满满的,只有程雪非一个人。她的狂暴,她的阴翳。她像一只凶猛的鹰,占据他思维的领空。
他找到一家报亭,一口气买下当月的数本彩页期刊。发现一组城市雪景,摄影师署名snow。有一张片子是凌空的雪花,飞向燃亮的街灯。取名:扑火。林钊念深信这就是程雪非了。打电话去杂志社,几经辗转,终于有消息,说snow去了西藏。
海龄发现钊念最近瘦了一圈,褒了鸡汤叫他去喝。林钊念在客厅沙发坐了一会,终究忍不住去推开程雪非的房门。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放得很大,原本硕大的眼睛,更加显得吓人了,并且看那眼神,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睫毛向半空伸着,根根都是哀怨。她是怎样做到的——一面是狂野无羁,一面是楚楚可怜,一边是火焰,一边是海水。林钊念又一阵心痛。他想知道一切的答案。他为她着了魔。他确定他是爱她的了,爱得没有退路,爱得没有承托。再不求输赢回报,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女主人唤他去喝汤了。收拾茶几时找到一把打火机,微笑着递给林钊念看:是雪非的。林钊念拿过来握在手心里,刚铁的外壳是冰冷的,内心的酒精却可以燃烧。海龄看不出林钊念的失神,絮叨了起来。她也对这个独特的女子难以忘怀:
雪非的酒量是很好的。但她不承认自己嗜酒。抽烟是为了醒酒。她常说人生如梦,醒醒醉醉,所以烟酒都是好东西,是上天的赐予。很少听她说起男人。见她带过三个男人回家。但是第二天问起时,她说不出他们的名字。
林钊念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擦燃又合上。他的脑子里尽是雪花,就像电视机没有图像。
程雪非走的是青藏线,高原反应没有想象中的厉害。因此可以逗留一段时间。
在布达拉宫,面对一个城堡的坚定。这是一个必须仰视的建筑,一个和蓝天同在的建筑。拉萨的天空,那么单纯。珠穆朗玛的雪峰,那么宁静。抬头呼吸,眼睛自然闭起来。程雪非有一种旋转的快乐。这圣洁的土地,能否容她作归途。
驻足的时候,有裂缝的疼痛,她的城,走进来某人。
林钊念,韩赤烨,如此相似。本已摆脱的前身往事,随之苏醒。程雪非仿佛又回到从前,虽然胡闹得幼稚,然而明媚透明,心无杂念。叫赤烨的男人,简简单单,如阳光温暖。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安静,成熟,落寞。程雪非再没有往日的清澈微笑。
转经筒吱吱呀呀。红衣喇嘛喃喃自语。程雪非很混乱。又是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伸出的手,凉在空中,是长久孤独形成的瘦弱姿态。
试回头,一回头已是百病身。
林钊念开门的那一刹那,烟灰抖落一地。程雪非站在他的门口,张嘴说:回来了。
看她把行李拖进屋,看她卸下外套,看她洗脸洗头。一切停当,程雪非笑得灿烂,要不要抱我。要不要抱我。要不要抱我。她的声音在这房间里回荡。两年过去了,她还像个女孩子一样任性狂热。她是永远的青春,是珠穆朗玛倔强不化的雪。
林钊念顿觉委屈,蹲下去,泪流满面。程雪非感觉这个男人的举动好熟悉,就像几年前,一个女人捂住脸,泪水打湿手里捻着的红喜贴。
程雪非弯下腰去,搂着他的头。他停住抽噎,抬头看她。猛然发现她蓄起了长发。如他曾经想象的黑亮柔软。逝者如斯乎,岁月如丝。
程雪非躺到林钊念怀里,想起一个叫赤烨的人来。那人用双手环住她,急切地说,不要化了,不要化了。
林钊念问,两年去了哪里。
在唐古拉山遇上雪崩。脑震荡,睡了一年。
程雪非讲叙的时候,没有用任何形容词。然而在林钊念听来,却是冬雷夏雪。是真的吗?他紧紧抱住她,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程雪非就笑:无论真假,我不是回来了吗?你看,我忘了回家的路,却把你牢牢记着呢。
林钊念把她的身体扳过来,仔细瞧她的脸孔。比以前丰润了些,又似乎比以前瘦削了些。不,还是从前那张脸,还是那样的目光如炬。他满腔对她的爱火,是干枯了两年的苇杆,一点就亮。他拉拢她的头,强烈想要吻她。
正此时,门开了,海龄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刚从市场买回的蔬菜。她的丈夫和一个女人在地上抱着。丈夫的脸很惊恐,而那个女人说:你是谁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