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躺在他的床上，非常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不断的膨胀，胀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大球。但它的里面却空空荡荡，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真的非常难受，也许是刚才的那根烟他抽得太快了。

　　时间是深夜，绵绵的阴雨在外面飘洒。他的眼睛注视着暗灰色的天花板。这个夜晚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和之前的许多夜晚一样，一样是绵绵不断的阴雨，一样是无法入睡。阴雨绵绵，这样的天气已经重复了很久，绵绵的阴雨持续不断地下着，仿佛夏天永远不会到来。

　　这个失眠的夜晚如此漫长，如同这个飘满了阴雨的春季一样漫长。他躺在他的床上，他的思绪漂浮不定，像茫茫汪洋上的一叶小舟那样漂浮不定。他想到了他的生活。他的漂浮不定的思绪找到了暂时停泊的港湾。然而，这是个糟糕的港湾。因为他的生活糟糕透了。

　　是的，他的生活糟糕透了。像这间黑暗中狭小逼仄的宿舍一样，它令他感觉压抑。每天，他都做着几乎一样的事情，就像福州的春天一直都下着绵绵不断的阴雨。

　　他的生活只是无止尽的重复。它单调，乏味，如同一杯白开水。白开水，就连这个比喻本身也毫无新意。他受过了这样的生活，他多么希望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可是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这句话是哪个傻逼说的，说这句话的傻逼绝对是个真正的傻逼。

　　他不愿继续想他的生活了。他知道这样的思考毫无用处，因为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只想尽快入睡。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的思维像草原上的野兔一样活跃，他的思绪离开了令它痛苦的港湾，又回到茫茫汪洋上继续漂浮不定，他没有办法停止思想。一个人，一句话，一个场景，或者一个莫名奇妙的想象，许许多多的事物在他的脑海里翻涌翻涌翻涌，卷成了一场巨大的海啸。他被海啸折磨得疲惫不堪，依然无法入睡。他只能任凭无法控制的思绪不断地蔓延。

2

　　他终于还是睡着了。他正在做一个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辆41路公交车。这确实是一个有点荒诞的梦。但是，我们没有要求梦的内容必须合乎情理的权利。

　　作为公交车，他只是一部会跑动的机器。他不像人类那样会思考，他的一切非常简单。他的全部生命只花费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在一条别人为他划定的路线上来回奔跑。从台江步行街跑到闽江学院北门，再从闽江学院北门跑回台江步行街，如此反复。他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简单得令人痛苦。

　　在这条令人痛苦的路上，他已经跑了很多年。他的外表已经破败，锈迹斑斑，座椅的靠背上也破了很多口子，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他跑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跌跌荡荡，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很快的，他可能再也跑不动了。

　　前些年，他还很年轻。每次经过那些十字路口，他总是想转个弯，跑向另一条街道，一条他不曾到过的街道。哪怕它与其它千百万条街道并无二致，他也想去看一看。只要它是一条他不曾到过的街道。然而他只是一部受人操控的机器，他无法决定自己的方向，也无法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他永远只有被安排的份儿。想到这些他就痛苦不堪。他想改变他的生活，他想结束他的痛苦，然而他的所有努力徒劳无功。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老。他不再整天想着要反抗生活，他也不再那么痛苦。他觉得自己是认命了，所有的公交车都是这样生活，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现在我已经很老了，就算生活只是愚蠢的重复，它也快到尽头了。近来，时常跑着跑着，他就在半路上抛锚了。这时候总有一大堆乘客唉声叹气地抱怨自己倒霉，司机也寻思着该向公司提议换辆新车了。他觉得他就快要被当成废铁处理掉了。

　　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再也不用在这条既定的路线上傻兮兮的来回奔跑了。

　　他还记得那个黄昏，夕阳染红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他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回台江步行街的路上。车上没有多少乘客，因为今天不是周末。前方是一个路口，没有设置红绿灯。司机已经换过档，也踩了刹车，他坚信他们可以安全通过路口。他开车很多年了，他有绝对的自信。车头离路口只剩下五米了，司机摁响了喇叭——嘟嘟嘟，他还用余光朝左右各瞥了一眼，可以通过。他完全在司机的操控之下，慢慢地来到了路口中央。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抛锚了。

　　他停在路口中央，他跑不动了。他的司机非常害怕。他的右面，有一辆大卡车正气势汹汹的朝他奔来。看他的样子，好像他欠了他很多钱。他的前上方，挂着一颗火红的头颅，它源源不断的奔涌着鲜血，凄艳无比。

　　他在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除了有点突然。

3

　　洗嗽完毕后，他到楼下超市买了一个面包，然后泡了一杯很浓的咖啡。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宿舍外的走廊上，一边吃面包一边喝咖啡。今天早上奇迹般的出太阳了。下了那么久的阴雨终于停了，这是难得的好天气。他望着对面宿舍楼的墙壁发起了呆。

　　他想到了昨晚的梦，那个十分冗长的梦，他仿佛在梦里经历了十余年的时光，在那冗长的十余年里，他一直重复不变地做着同样的事情。那种感觉非常压抑。还有那最后的一声巨响，仿如一颗炸弹。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粉碎。

　　他相信那个荒诞的梦是对现实的某种暗示。我不能继续像梦里的公交车那样生活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我的生活。他这样想着。但是我要做些什么呢？这样不断重复的公式化的生活确实是愚蠢的令人痛苦的。但是，它是如此顽固，坚不可摧。在它面前我无能为力。

　　生活无法改变。现在，他必须去上课。他走出了宿舍，锁了门。他穿过走廊，开始下楼。一楼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有一面镜子。他从它的面前经过。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一脸颓废。他继续下楼。他已经走完楼梯了。他快要走到公寓楼的门口了。还好还好，他还是看到了那张海报。

　　海报贴在旅游系的宣传栏上，那两行火红色的字吸引了他——我们还年轻，我们要上路。显然贴这张海报的人热爱旅行，他想在暑假从福州骑自行车去云南丽江。他希望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同行。

　　这张海报让我们的主人公兴奋不已。他记下了海报上的手机号码。这串数字充满力量，它在结束一种生活的同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我们的主人公现在正脚步轻盈的走在路上，走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里，走在早晨的明媚阳光里。他知道了，他要去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