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乌青从南京回来,对我提起了韩东。他说韩东在住所以外又租有一间简单的房子,作为写作的工作室,他一天的生活就是早上出门,带着饭盒来到工作室,呆一整天。工作室里的电话旁边没有任何可以坐的地方,因为这样可以省去不少闲聊的时间。一直以来,这些画面始终在我的脑子里,取代了我所见过的所有的韩东的形象,那些在酒吧众人间沉默的韩东,微笑的韩东,说话慢条斯理的韩东,都不是韩东,对我来说更加真实的,是那个上午十点拎着饭盒走在通往工作室道路上的韩东,以及站着打完电话,又回到书桌前面的韩东。
我从韩东的小说中读到的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就像我今天忽然想起了韩东,也是因为忽然想到了《扎根》和《西天上》这两本书,以及它们之间有趣的关系。按照出版顺序来说,我自然是先看到了《扎根》,然后才是《西天上》。然而从创作时间上,《西天上》要早于《扎根》。《西天上》中收录的短篇,几乎都能在《扎根》中找到,这使我一度认为,《西天上》在某种意义上是《扎根》的演练。但差不多在看到两本书的一年多以后,这件事让我越想越觉得有趣。尤其是看完了《扎根》再看《西天上》的那些短篇之后,能够更加清晰的体会到这一点:优秀的小说无不是魔术师的作品。《西天上》不仅是对《扎根》的一种演练,我们还能从中发现更多的长篇小说如何捏合成型,一个传统主题如何被再造,乃至不同线索如何切入的些许奥秘。阅读的乐趣除了来自感官,还有一部分则是把小说拆开,分解,放在显微镜下细细观看。因而我很庆幸《西天上》这部从内容上看似与《扎根》重复的小说能够得以出版。它使得我对于《扎根》的阅读具备了另外一种乐趣。
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加西亚·马尔克斯。据说他在得知《百年孤独》即将出版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老婆把他的一本写作笔记烧掉。他说,如果不这样做,大家就都会知道《百年孤独》是怎么被写出来的了。
我无意比较两件事之间的相似之处。这两件事给我更多的思考在于,长篇小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东西。优秀的小说家是一个魔术师,我们可以把他的动作用慢镜头播放,甚至加以模仿,然而最终,当我们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面前,当我们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准备敲打出第一个字母,那篇未出世的长篇小说就是一个迷宫。但这个迷宫并不在迷雾之中,它需要你的记忆,需要精确的计算,还有直觉,甚至反复去走曾经走过的路,才能得以完成。许多人过度的宣扬小说创作的未知性,仅仅只是因为“未知”是一个吸引人的东西,它可以被摆在前方,视作一盏明灯,但不是我们的拐杖。如果仅仅凭借由未知带来的创作热情,以及一些天分,写作就会变成一件误打误撞的事情,必须靠上帝保佑才能捞到点什么。
所以我的脑海中留下了韩东的那样一个形象,这个形象不意味着苦行,不是说写作必须得像农民种地一样,只要日复一日辛勤劳作就会有所收成。只是我们都应该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像帕慕克遥望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那张已经破了角的沙发,像马尔克斯的幽暗房间里随时等待新买来的稿纸的书桌,当然还有一些嘎吱嘎吱响的,至今我们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的破旧椅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