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师傅,地板都拖过了,菜也烧好了放在桌上了,衣服晾出去了,我妈妈今天到城里来玩,下午我陪她逛逛。垃圾在垃圾袋里了,我今天带了手提包不方便,您等下带下楼去吧。再见柳师傅。”
随着铁门轰隆关闭,我缓缓从沉思默想中回归。桌上一桌子的大鱼大肉,散发出油腻的气息,甘腥异常。正是这阳光晴朗的时刻,对这些东西毫无胃口,于是起身倒了一杯纯净水,饮水机不时咕咚一下冒出气泡,透明的液体从白瓷的杯壁上慢慢滑过,拇指一会儿便有些许凉意,这爽洁的寒冷澄澈至极。
拿了水,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书,封面上的小女孩歪着头,光影的分布不一,让画面俨然显出了两种模样,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我合起书,懒懒走到书橱前,捡个空档便塞了进去,书脊上是三个大字:洛,丽,塔。
我的目光在书中间游移,从革命小说艳情小说青春小说侦探小说历史小说等等一一翻来,有调侃的有深沉的有轻有重有感性有理性,但无一例外已经被翻阅过数次。正在犹豫之时,一本封面暗旧的图鉴落入眼帘,这是一本蝴蝶图鉴,我想起它乃是我从以前高中图书馆借来,后来忘记归还了。我抽出图鉴,夹在掖下,端着水又懒懒地走上阳台。
阳光如流光般倾斜在大地上,表现为树影的婀娜作态,有风,很清澈的风一阵阵吹过,掠过发梢稍有寒意的那种。我低头向下望去,一片姹紫嫣红,绿色的树,红色的花。我搬来一张躺椅坐下,翻开图鉴看起来。一些蓝色如旋涡般充溢了我的眼睛,我的视网膜,等看清楚了,我才感觉出美丽。我小声读着那些名字,光明女神蝶、欢乐女神蝶、梦幻月光蝶、月亮出山蝶、蓝色多瑙河蝶……我翻到目录,查对页数,这些蓝色蝴蝶都属闪蝶科。我细细研读照片下面的介绍,一时忘却了时间。直到喉咙的干涩和腹中的饥饿提醒,我才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2
我一口气喝下整杯水,舒了喉咙,风再次吹来,邻家晾出去的被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洁白。这时一只蝴蝶柔弱而无力地一下子掉在被子上,蓝色娇小的身体在雪白的棉被上显得分外引人注目。蝴蝶一动不动地伏在被子上,好像不明状况的小孩子,迷离而又涣散。
我趴在窗台上观察蝴蝶,两位蓝衣少女彼此搭着肩,轻盈地从楼下走过。电话铃声响起,我反身去接电话,背后响起一片欢声笑语。黑色的电话机上绿色指示灯正闪烁不止,我提起电话接听。
“喂?”
“喂,是柳俊吗?我是王月啊。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写东西吗?对了,学校下个礼拜八十周年校庆,你别忘了去。”
我答应几句,便挂了电话。
随后是天旋地覆的眩晕,我睡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乱作一团。起初是意识里一根柔软的线被绷紧,紧接着像穿越虫洞回到过去似地坐在过山车上颠来倒去,一阵阵莫名的刺激和快感,隐隐有邪恶在控制。这使得我穿过莽莽事件丛林,在意识的深处重现了过往。黝黑的多功能教室,你闭着眼倾听你身旁的一男一女对话。
“哎,几十年后再搞校庆,不知道大家都是什么样子了。喏,柳大作家。”你当时就能想象他是以何种语气何种神情在谈话。
“就是不知道她,她这个女人很怪的,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别的女人我靠经验就能摸透。”
“因为你喜欢她啊。”一个不屑一顾的轻佻女声。
“嘿嘿,不知道那时候她还是不是处女。”
不屑一顾的轻佻女声再次想起,这次却只是蔑视的哼哼声。
“哎,肯定不是了。算了算了,不说了,柳大哥在旁边。柳大哥是那种平时很温柔,发火时很厉害的类型。”
“她又不喜欢他。” 轻佻的女声第三次传入你的耳朵。
阴森的回忆慢慢散去,因为老师已经放完了幻灯片,教室里的灯打开了。后来白光闪过,你睁开眼睛,是天花板上的白色大吊灯。
3
我感到腰部一阵酥麻,原来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已经好一会了。想起没有吃午饭的缘故,便走到桌子前看菜。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尝,盐多糖少而且没有烧透,加之冷掉的缘故,吃起来像黑面包一样了无生气。于是拿了钱,带上门,去楼下的日夜小超市买点吃食。
楼下有一群孩子在那里,手持塑料武器,在一堆装修后留下的透明塑料袋上砍来杀去。我走进超市,打瞌睡的女营业员忽然醒来,目送我走到食品架前。我拿了一包康师傅三加二蓝莓夹心饼干、一瓶味全每日C鲜橙汁,付了款,走出超市。
那群孩子还在那里。
我踱到家里,开了门,懒懒散散地走到阳台,那只蓝蝶依旧在那里。我坐下吃起饼干来,每咀嚼七下,便吞下一块,如此不紧不慢地吃了,拧开橙汁的白色瓶盖,揭了塑封口,往嗓子里缓缓倒了下去。新鲜而没有防腐剂,不是很甜也不是很酸,回味之后还有些清苦,是橙子皮的味道。
约莫三点多的光景了,阳光弱了些。风大了起来,树叶摇摆起来,呼呼作响,如轻歌婉丽,如龙吟清圣。而蝴蝶幼嫩的身躯渐渐有些晃动,似是小小的腿脚定不住身体了。我恍惚间看见一只手,丰满而润硕,上面画了一只蓝蝴蝶。不,不是的,回忆是不可靠的。那个女孩喜欢的是紫色,那天在手上用红水笔和黑水笔画了一只冶荡的黑蝴蝶,然后向你要了纸巾擦去。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就是喜欢重,不喜欢轻,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么想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黑色的机身,怪兽般闪烁的绿色指示灯。
“喂,柳俊啊,还是我。那个女孩你还联系吗?对,就是以前你的同桌。她家的电话我打过了,已经换成别人的号了,她现在的电话你有吗,麻烦帮我通知一下。什么?干嘛要问你?她不是和你很好的吗?说你很温柔,很体贴,很有内涵。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颓然放下电话,不由悲从中来,回过身去看那蓝蝶。邻家的被子已经收回去,想必今夜会有幸福的睡眠和温暖的微笑,而那蓝蝶,早已无影无踪。
4
夕阳西下,我想起还有包垃圾没有扔掉,于是拎着下了楼去扔掉。
楼下的孩子们已经不见了。
由于每天都有专门的人来清理这几天的装修垃圾,我就懒得多走步去扔,随手放在那堆塑料袋旁。
只在那一刻,见到余辉下的透明塑料袋里,有一团蓝色。俯身看时,是那只蓝蝶,左边翅膀撕裂了,被紧紧封在打了结的透明塑料袋里,还是一动不动。楼上缓慢地飘来若有若无的电话铃声,熟悉而又陌生。
只在那一刻,我感到心力交瘁,怅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