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倒退,冥冥之中有很多东西牵扯住他,随即离他而去。他感到有些失望,但并不绝望。即使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他还可以选择死亡。他微笑起来,仿佛一切都回到先前,充满欢乐的时候。
白色的斑马线不断延伸,他有点厌倦了。怎么变得那么长,没完没了。即使他后退到尽头,也没有完结。小时候,外婆经常做包子给他吃。在他的印象里,每天早晨醒来就会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总是有吃不完的面粉似的。细细的萝卜丝裹在包子里变得柔软香脆。有时候,会走运地咬到丁点肉丝。包子做得大大小小的,并不规则。他喜欢捡出个头小的,皮很厚,馅很少。他不停地嗅着包子,像闻着什么香料一样。他喜欢面粉的味道,因为外婆粗糙的双手上总是残留着它们的气味。他喜欢外婆的手像翅膀一样在他眼前晃动,抚摸他的头,他的脸。冬天的时候,那双手总是覆盖着他冻红的小手,把温暖传递给他。
那时候他还很小。外婆带他过马路总是很小心,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怕他会飞出去似的。一定要小心,车子多。不要摔跤。外婆不停地唠叨着这些他倒背如流的话。他撅着嘴,心里暗暗责怪外婆抓疼了他的手臂。等车子从面前驶过,他便推开外婆,跑向马路对面,然后转身向她做鬼脸。看着她踉跄地朝自己走来,却又是满脸担心。
绿灯亮了又暗,接着又亮,循环反复,好像不知疲倦。灯光不停闪烁,让人有点晕眩。他看到那种莹亮的绿色,胸口突然觉得恶心。他感到害怕。
几年前,城市里还没有那么多红绿灯,也没有一条平整的马路。像他一样大的孩子特别喜欢采摘长在马路边的狗尾巴草,也喜欢嘲笑那些踩到狗粪的小孩。那时候,他才刚上小学。每天放学,他就背着书包,跟着一群个子与自己一般高的孩子涌上马路,嬉戏打闹。有些装载货物的卡车会伴着响亮的车鸣声驶过。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四散逃散。他很敏感车子前面的灯光。卡车还在很远的地方,他就迅速跑到马路旁边,远远地看着其他人惊恐的眼神。路面上掀起无数灰尘,满天飞舞。孩子们又恢复调皮的神色,在路中央推推挤挤。
他站着不动,望着卡车驶远的方向。暗绿的车身好像刻在他的脑子里,千沟万壑,总让他有莫名的恐惧。外婆告诉他不要害怕,小心一点就好。那时候,他和外婆正要过马路。他很想摇头,对外婆说什么。但是他又不知道怎样告诉外婆那种奇怪的感觉。他像往常一样,抽出外婆抓紧的手臂往前跑。外婆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他停下来等她,却没有回头。他感觉到刺目的光在向他靠拢,他斜着眼睛,瞥见绿色的卡车驶远。他缓了口气,又突然觉得那绿色狰狞起来。
嘈杂声中止了他的思考,他意识到外婆还在身后呢。他回过头,人群中,外婆安静地躺在地上。大片的血渍溅满外婆苍白的面颊。银白的头发上像落了鲜红的玫瑰花瓣。他一动不动,盯着外婆布满血丝的眼眶。他突然看不见东西,只有发亮的绿色死死地网住他的脑海,泛起潮湿肮脏的绿色波浪。
绿灯再一次暗下,红灯亮起。那些豪华的轿车和暗绿的夏利从他面前缓缓流过,越来越快。他不喜欢疾速奔驰的东西,他甚至不骑自行车。从小到大,他窝居在这个城市,在离家最近的地方上学,购物。他一直平淡地生活,小心翼翼地做自己的事。不希望有什么意外干扰自己。他才二十一岁,还有漫长的时光要度过。
外婆在他上幼儿园的时候,常常告诉他要好好地活着。他背上小书包,飞快地掳走一个包子,跑到很远,转身对外婆说知道了。虽然他并不懂外婆的意思。后来他上了小学,外婆要他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外婆说以后有了钱,就不用和别人一样辛苦,就不用一天到晚吃包子了。他还是说知道了,但是他很想告诉外婆,他就是喜欢她做的包子,喜欢每天看到她戴着老花眼镜为他织厚厚的毛衣。
他记得小学的时候,自己是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的。当时年轻的女老师向他敬了队礼,还为他系上红领巾。他特别喜欢那条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口飘荡的样子。后来老师说红领巾要两块钱时,他突然难过起来,对于他来说,它真的是很昂贵。外婆却很高兴,搂着他小小的身体,拉开自己外衣,从毛衣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他手里,教他不要弄丢了。他仿佛看到外婆当时灿烂的笑容和舒展的皱纹。
他经常忘记带红领巾去学校,路走到一半就转身往回走。外婆总是敲他的后脑勺,教他以后不可以丢三落四。她亲自帮他系好。他多么喜欢外婆啊,她那么细心地翻好他的衣领,轻轻地捏他的脸颊。他突然间看见外婆还站在家门口,手里挥着他的红领巾。他微笑着跑过去,他想回家,他想拥抱一下外婆。
可是,他摔倒了。什么东西剧烈地刹住,声音刺痛他的耳膜。他瞥过去,绿色的夏利。他哼了一声,很轻,几乎听不见。又是暗绿,他仿佛看见童年开远的卡车又饶过自己身边。他觉得那绿色很像路边的狗尾巴草。突然他想起外婆还在等他回家,但是这“草”却挡了他的路。他很想狠狠地踩这绿色的恶心玩意。只是他无能为力了。他累了,只是想在外婆怀里沉沉地睡去。
绿灯又亮了,像多年前一样狰狞地对他微笑。他甚至来不及咒骂一句,就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想喊:该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