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相爱了。夏天来的时候,她去到他的城市,上海。
2
刚出站台就下雨了。天空那么明媚,阳光投在地上是大片大片的白。是一场太阳雨,沾在身上点点温存。搭公车离开火车站。他背书包,戴黑边眼镜,提着她的旅行袋。她穿白色吊带,洗旧的牛仔短裙,鞋拖不羁地套在脚上。看起来她似乎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他,顶多只是出远门读书归来的学子。
他公然就把她带回了家。是典型的上海小居室。家里只有奶奶,他说他已和奶奶达成协议。她体验到这个城市的开放。他们开始他们的爱情生活。
据说这个夏天的炎热是历史性的。他们顶着烈日在街上行走,她挽紧他的胳膊,观摩这个城市。他们去外滩,一江水,江两岸是繁华,一对男女依着雕花栅栏热吻。他们花5毛钱坐轮渡去浦东,道路干净得耀眼。他们去人民广场,音乐喷泉的水珠,凉凉的爽。她躺在靠街的宽宽石栏上,对面就是庄严的政府大楼。他们去南京路,明亮瑰丽的店堂一间拼一间。大的霓虹招牌,让人联想到画报上见的日本与韩国。遇上的洋人不少于本土人,前者却没有后者的美丽与新潮。她爱上这个城市。
淮海路是在公车上经过的。他说这就是她爱的安妮的淮海路。她没有将视线移出窗外,只抬了一下眼,看到天空参差不齐的大厦尖顶。她想当她真正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的时候,再来独自行走。让她的脚步,像安妮一样落寞而坚定地来回。
那时还只是他的城市。他给她一个城市的爱,他说上海就是她的家。
在鲁迅公园玩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躲进山顶的凉亭,她枕在他腿上就睡着了。亭外是狂暴的阵雨,亭里是他的守候。后来他告诉她,看着她酣睡的乖觉模样,很安静很温暖。他不敢挪动一下。他说那个时候甚至有种冲动,等她睡醒来就向她求婚。
后来天气实在太恶劣,他们就不出门了。他申请了华联的会员,需要什么都在网上定购。一箱一箱的百事运进来,一箱一箱的雪糕运进来。他上网,她躺在床上,只允许他用左手打字,右手被她攥在手心里。她说郢,她渴。他往纸杯里堆满冰块,把可乐倒进去。吮一口,嘴对嘴地喂她。那么激烈的液体从他唇上流过来,温和如玉。有一段时间他们沉迷于接吻,每一个眼神交错之后都要亲吻。每嚼完一口饭都要亲吻。吻到口腔溃疡还是吻。甜蜜与疼痛糅合。门是敞开的,在奶奶的视线里,他们公然拥抱着入睡。
郢。幸福在她心里,已经成为某些影像。他给她洗澡,她站在他面前,那么光洁。花洒的水从她身上溅落到他身上。他的手指经过她的乳房,就像丈夫一样温柔。
荟。他那么爱她。但是他不知道她的忧伤。她的忧伤是白日的月亮,是在爱里的不知足。看到电视里的折腾决绝的欢爱,她的心里有欲望。
3
手机突然就响了。平静了半个月,突然叫嚣起来。是沈。
她说她在上海,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大声喊:你脑袋烧坏了?哪有这么疯狂的网恋!她笑容凝固。她说他很好,他待我很好。像一个被拐卖的女人,爱上了买她的男人,然后警察来了,她替他开脱,说他对她很好。
沈问她具体的地址,她害怕,匆匆挂断。
她骗他说是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其实是沈,她的初恋情人。
那是一场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的初恋。眼睛和文字的青涩恋爱。周一是她值日,周四是他值日。坐在讲台上的值日生,目光停留在教室里固定的角落。沈藏在她书包里的贺卡。她夹在沈课本里的信。
不敢公开的恋情,放学路上平行走在街的两边,隔着穿流的车辆传递温情。也许她和沈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找不到交点。
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的时光。校园里的爬山虎绿了又黄,地底下的清流暗暗地涌。
爱成绝望。
高考完的那个通宵,一群人徒步去白沙大桥。她和沈在夜风里奔跑,把朋友们远远落在身后。突然在她身前停住。目光灼灼。桥下是深蓝色的洞庭湖水,机帆船哒哒哒地响。
她有拥抱他的冲动。只是千年的等候已然石化,进退不了。朋友们走近了,沈说我们来个握手仪式吧,告别幼稚的青春。排成一行,一个一个地掌纹交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指尖碰触。
后来在信里,他提到那晚的情景,说:“你的手好凉。”其实当时她已经在往另一条路上张望了。家境日渐颓败,父亲因为无能而愧对母亲,沉默到爆发,夜夜酗酒与争吵,巴掌相向。她要摆脱这样的命运,她要过优越的生活,她要去远方寻找华光交错的珠玉金银。只是,心里笃定,她将把她的第一次给沈。是给青春年少单纯美好的补偿。
大一下学期就分手了。没有说再见,对于信件和电话疲惫了,就缩减了。后来虽然彼此有了手机,也只是在节日里发条短讯。心照不宣地重新寻找恩爱。与很多男人周旋,游戏到恶醉。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往天空看不到未来的颜色。
直到遇到他,郢。
4
她渐渐知道了他的家庭。父母分开时,他才7岁。每个月的月初,父亲寄来汇款,月末,母亲寄来衣食。他节省而倔强,坚持不用她的钱,他说他是男人,也不肯用父亲的钱来养女人。开销的,都是他课余打短工挣来的钱。只是一个月之后,所剩无多。
夜里散步,经过一家首饰店,她看上了一枚小小的银戒,中间有颗精细的仿钻,晶莹闪亮。他当下就要买给她,她拽他出门。不菲的价钱标在那里。
可是她一直想要一枚戒指,感情的信物,天长地久的诺言。她对它的怀念写在脸上。
过几天他去给一家公司发传单。早上给她买了小笼包和豆浆后出门。中午等他回来一起吃午饭。从7点到14点,7个小时的空旷,只剩她和奶奶。有一日停电了,奶奶送进来一把蒲扇,是她来上海之后,奶奶第一次进他们的房间。她叫她小姑娘,她说小姑娘,吃不吃觚?她听不懂上海话,只能摇头。过一会奶奶捧了西瓜重又进来,微微笑,觚。原来觚就是西瓜,是她教会她的第一句上海话。就这样亲近了。
奶奶翻出相册来给她看,那么多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呵,比郢英俊潇洒。奶奶指着爷爷的照片说了好多话,眉眼笑开幸福的花。她看到他父母的结婚照,他母亲那么漂亮,手放在新婚丈夫的掌心。还有他儿时的照片,胖胖的,骑着木马在阳光下招手。7岁之后没有照片。奶奶忙碌的时候,她上网。新加了好多上海的陌生人聊天,上海男人灵巧而温柔。下线前删掉聊天记录。
他们开始吵架。她不要他出去挣钱,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暑期,这么短。她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喝水就好。他执意出门。早餐放在桌上,她躺在床上看着它凉。凉进她的心里。他把她扔在陌生城市的角落,把天花板看厌。
摸着身边的枕头,她好想他,穿衣服就下楼了,在家附近的街道行走,一条街一条街地去遇他。她以为他们有的是缘分,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走到一块。
累了的时候她去虹口足球场前的草坪上坐一会。有高大的男孩子在那里打篮球,汗水淋漓。他的篮球也很棒。家里的门梁上有一个球筐,他从最远的地方把球投过去,稳稳当当。
柠在那里。
5
柠说:“你是荟。”
“你怎么知道?”
“你说你就住在广中路。你说你经常来看篮球。你说你穿白色的裙子和鞋拖。你就是荟。”
“是,我是荟。你是柠。”
网上的柠。幼时随父母从内地迁来上海,比她想象中的要修长,青春痘长在脸上。柠教她玩篮球。张开五指,空着掌心地拍。柠带球上篮的样子很好看。柠跟她说亲切的普通话,嗓音硬朗。柠说他每天都会在那里玩球,他会等她。
记不清奶奶是第多少次地把相册拿出来给她看。那本薄薄的相册,就是这个家唯一曾经幸福热闹过的凭证。她终于知道奶奶不反对她入住的原因。郢,和奶奶,都如此寂寞。
可是她厌倦。奶奶的话她听不懂,她指着爷爷的照片说的故事她听不懂。每当他出门,她就会偷溜走,去找柠。他和郢一样的干净,一样的单纯。但是他比郢激越。
她喜欢激越,这是她骨子里的脾性。她其实是那么恶劣的女子,每天夜里梦见站在PUB的吧台上扭动身子大声歌唱。
柠带她去外白渡桥,指着错落的钢筋骨架,他问她,要不要爬上去从这往下跳,就像赵薇那样?她就叫,给我红色纱巾!柠在豫园给她买了一条红色的中国结手链。他说他知道她不喜欢束缚,偏要跟她作对。他和她一样反叛。有一天在滨江大道,柠呼吸着嘴唇里的阳光,他说:“你看我名字里有一个木字,我要努力长成这个城市的树木,牢牢生根,然后开花,然后结果。”在肯德基的店里,他坚持说上海话。她在心里写自己的名字,荟。她只是无根的草么。随风摇荡。
柠说她是气球一样的女子,透明轻飘,一不小心就丢了。她在柠的眼神里晕眩。柠是另一个她,但是他比她蓬勃。郢,请允许我远离一会。她要探究这个城市的入口。柠带她去长风公园划船。船到湖心,淅淅下起雨来。她想起初到上海的那场雨。在雨里,他来接她,人生的第一面,却像结婚多年的夫妻,那么熟悉没有距离。他打着伞,彼此不说话。郢,她和他,也许前世就是恋人。
只是这一世,他愈加沉默,而她反妖冶狂热起来。
柠吻了她。嘴唇被咬破。她又一次地骗他,说是吃小笼时不小心咬到的。他轻轻在那乌痕上吻了吻,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小心的是他,无知无觉就把她丢了。
6
她知道没有人比郢更爱她。即使沈,即使柠。他吻她的脚趾,喃喃说:荟,我爱你。他在她的掌心一遍一遍的笔画:荟,我爱你。
可是她太不安分。她那么贪心,需要一个日夜陪伴她的男人。她到上海,到他身边,却离他越来越远。贪玩的孩子迷路了,撒谎的孩子被狼吃了。
沈像是从天而降。谁能料想他就躲在她上海的那些网友当中。在他家路口堵住了她和柠,伸拳就把柠打倒在地。柠替郢挨了打,再也没有出现。
沈要带她走,她说她已经回不去了,沈扬言要找他的家人。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壮,眼神可以杀人。她想起郢和奶奶,那个清冷的家,那个可怜的家。她说沈你累了吧,先找个地方休息。她要用她的办法让他收回凌厉。郢,不要怪我,那是唯一的办法。
那天夜里她和沈在一起,实现了19岁的誓言。她把自己交给了沈,是对他的偿还,对自己的惩罚。破裂的声音在她心里作响。来上海之前,她曾给郢寄过一个杯子,在包裹的签单上写“一辈子”。他收到说碎了。是一只倒过来会唱歌的杯子,她的一辈子,在飞向他的路上,碎了。她终于流下泪来。郢,她的狂野不能给他安宁。她不愿看到他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她选择提早离开。
早上,沈看到床单上的嫣红,仓皇逃走。他以为她已经是郢的人了,他只是发泄。可怜的沈。他怎知郢的心思。他说他们要最真的爱情,无关性欲,他说他们要保留到洞房花烛的那一夜。他要她做他最美丽的新娘,如花开放。
可是她是欲望的女子。蛇在诱她偷食。自此以后,可以做到绽放自如。
7
郢。打开手机,充斥未接来电和短信,他问她在哪在哪。回到家里,奶奶手脚比划,大概是说他出去找她了。她说奶奶我知道了。
她进房间整理好行李,把他送她的东西都留下,把她的照片带走。她环顾四周,这是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天的房子。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吃她的剩饭,把他亦厌恶的肥肉咬掉,把瘦肉给她。他们盖一床被子,空调开着,他怕她感冒,总是在晚上醒来给她掖被子。冰箱里从来不少零食和可乐,他买回来肯德基的鸡块,她想吃了,就用微波炉热撕成条喂她吃。郢,这么好的郢,他该属于一个享得起福的人。
临走的时候,她拥抱了一下奶奶。她看她拎着旅行包,居然只是微笑。她想人老了也许什么都看得透了。对世事麻木。就像天空飘走某片云,只要不落雨,就与人没有关系。她说,再会。软软的上海话。那一刻,她那么喜欢她。
郢。再会。上海,再会。她去买了那枚戒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