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海上相遇。
是所乘坐的船给了彼此机会。它突遇海难,在太平洋的中央沉没了。
而就在他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星星在夜海上漂流之时,偶遇同样的她。两人茫然相对,在无尽的大海之中漫无目的地漂浮,既不知下一秒的位置,也不知何时这样的状况才能结束。
其实这样也不错。海上漂浮着从轮船食堂漂来的罐装啤酒和沙丁鱼罐头。他们吃得起劲,同时聊得投缘。
可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或许下一秒救生圈损坏了呢?就算不会,食物也总有吃尽的时候吧!于是便怯怯地问他该怎么办。
还是就这么漂下去好了。男人以为这样的日子不错,而且估计即使奋力游走,前方也未必会有海岛,与其劳累而死,不如且活且生,来得惬意。
两人多年后再次相遇,女子不解地看着眼前她以为或许已经死去,却被救生队搭救的男人,感到生命是如此不平:自己当时可是险些累断了胳膊才得以生还的!而他,却只是懒散地漂浮在海面上,一边等待,一边看风景。
“喂,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谁的话?”
“约翰·F·肯尼迪。”
——这并非我脑中的故事,它属于村上春树笔下的鼠。可每每要用撒谎来掩饰一些什么,并为此感到羞愧之时,我总是会想起它,以此辩解:若人生而一致,无千差万别,则不必为了与他人的些须不同,“不及”或是“太过”而找那么多费事无聊的借口吧!
就是么!谁听过整列而行的蚂蚁们,曾为掩盖自己容貌上的缺陷而对旁边的说“其实……这表明我具有王室家族的血统。”或者,为了将搬运粮食时出力太少的责任推卸出去,而说出“领导当时指示说应该用某路线,结果我们遇到了可怕的人类”的话?
不会有。因为这种动物相貌基本无别,体型多数一致,每只只能运输同样大小的一粒米。再大一些的东西,就必须协同作业。所以它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能力或机会来消耗在选择或被选择上,也就不必想出那么多美丽的谎言来消磨他人对自己的不满或鄙夷。
还有,它们不必照镜子,也没时间去过多地考虑自己。
它们一夕忽老,甚至朝生暮死——那些看不到黑夜的家伙,不会去死命地探究心底的渴望,还有恐惧。来不及,它们来不及做这些。
这多让人嫉妒。
我们就不行。我们时刻需要接受来自各方各面挑剔审视的目光,也许那其中还有自己的一只眼睛:我们是否大方得体,所做一切是否符合规矩,我们善良么,能干么,对他人和自己来说,还有用么……
若里头的一个不幸出现了否定的字眼,或是对哪一个产生了疑问,就要不断地去寻找问题的源头,以此修正自我,改正错误,然后,完善人生。
可如果不能够呢?如果我们清楚地了解,即使做了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或那些对我们来讲根本是无能为力的呢?
还是无法摊开手,对那些眼光说:“我不行。”
毕竟那些期盼的,等待的,批评的,甚至是看笑话的眼光,我们是那么地在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就是那些眼光塑造成的,我们是那眼光的一部分。
所以要为自己找借口。可是大多数的时候找不到可以坦然面对的借口。
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遇到的一场场考试,那足以追溯到十多年前。每次走出考场都会情不自禁地对等候在门外的父母报喜说:“考得没问题。题目很简单。”说得自然妥帖,连自己在那个瞬间都会误认为确有其事。
之后发榜时的成绩排名足以证实一切都是谎言。可下一次,仍旧如法炮制。久而久之,父母习以为常,他们认为我是个虚荣的坏孩子。
“就不能把撒谎的劲儿用在努力读书上么!”每一次都是这样的话。
虽然自己心里清楚,已经读得很用心,却无法对对方说明自己已经尽力,甚至还要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因为连那么小的孩子也懂得,说自己不聪明,就是否定了爹妈的基因。
不要作不争气的那一个——我们从小的教育就是要不断地往前冲,为了所爱人在终点等待时热切的目光,和最后的笑容。
可有多少能展翅飞向云端,贴近光明的瞬间来俯瞰整个世界?大多数不过是沿着壁端,竭尽所能仍举步维艰的蜗牛,也想抬起头看看蓝天,看看周遭的风景,享受一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只是加上背后的东西太沉,前方的路又太过长。
若在此间一不小心选错了路,很多时候仍会因忙乱而茫然不觉。以为前方一派光明的路途,实则为炽烈燃烧的火,瞬间即可将所有吞没。仍努力地向它的方向奔去,一边奔跑一边对自己所爱的人说“等等,再等等就好”,仿佛前程美好,仿佛尽在掌握。
等到看清了那一切,等到俱往矣,已经是习惯性地对他们请求等待,习惯性地向他们描绘未来的美景。甚至希望能拖一时是一时,能拖一世是一世。
直到火已烧身时,听见他们说:“他有今日,实为虚荣所害。”
也许真是吧!他的戏演得太烂,观众都抗议了。
呵……忽然想折回去,再说说开头的那个故事。
鼠和那女的再次见面时,女的曾经问他:“莫非是我错了?”
当时的鼠,喝了口啤酒,缓缓摇头道:“说白了,大家都错了。”
每每想起这,我都好似听见在苍茫的海上,女子决心离去之时,仍微笑着对鼠说:“等等我,去看看就回来。”
也许,她真的曾那么说过吧!因为不好意思一个人逃生,因为不舍得离他而去。
却没想过,听的人,也许并不曾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