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潮生的故事，被苏留细细密密地织进了与青岛有关的记忆里，谁也没有发现。
苏留，在大家的眼里规规矩矩、平平整整。除了2002年去过一趟青岛外，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半步。读书结婚生子。苏留的老公铭旌是苏留在去往青岛的路上认识的。旅途奇遇，世人称羡。只有苏留自己知道，对于青岛的记忆，那些仍旧起伏在心里的海浪的声音，与铭旌无关。
苏留不过是安于眼前岁月静好。铭旌待苏留如掌上珍珠，将苏留和女儿呵护得又轻柔又妥帖。苏留只当那心里的潮水本就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虽无法割舍，却也可以视若无睹。
2
2002年4月23日。苏留在火车站候车室听到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抑制不住欢喜。大学毕业在即，苏留渴慕开始颠沛的一生。去青岛的目的，是想照一张照片——沙滩上的影子。影子本就是抓不住的，潮水袭来，沙滩上的一切被冲刷。有关海水，有关身体，有关幻象。苏留带着安妮宝贝的《彼岸花》上路，笃信安妮这个女子可以随时给自己温暖，安定淡然。
苏留在2002年4月23日晚上买了去青岛的火车票。那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城市。青涩之岛，青绿之岛。火车晚点，候车室里人群喧闹。
如果你当时也在场，你会看到一个栗色长发的女孩，墨绿色套头衫，浅蓝牛仔裤，白球鞋。她眼神淡定，不在任何一处做长的停留，似乎凌驾于一切之上。那就是苏留当时的性格，21岁，坚强冷漠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敏感的心。
2002年泡桐花开的时候，一个男孩离苏留而去。苏留看着泡桐花在风中落尽，然后叶子长满，形成绿色华盖。校园的天空不再是那凄凉得破败的粉紫色。
还有10分钟火车就要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开始走向检票口。一个小孩，四五岁的光景，在那些护栏中钻进钻出。小孩子的欢喜总是来得容易。这时苏留看到一个男子蹲下身去，在那小孩身后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孩惊慌地回头，男子做了一个鬼脸，小孩被逗乐了，对着不远处的父母咯咯直乐。而那男子看着苏留，微笑了一下。
在鼓着夜风的站台边等车。微笑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穿浅蓝间深蓝条纹的针织衫，干净清澈的脸。因为苏留买的是无座票，所以无论在哪一节车厢上车都可以。鬼使神差般跟了他一起上车，待到火车开动，苏留发现整个车厢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过道里，彼此隔着五六个座位的距离。
很快就到下一站了。火车还没有停稳，他向苏留走过来，很自然地问：“有笔吗？”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苏留从包里掏出笔来，翻开《彼岸花》的最后一页。他迅速写道：陈铭旌，然后是自己的QQ，写完把笔给苏留，又问了苏留的QQ号。在车门关上的最后时刻他冲下车去。
人和人的认识，就这么简单吗？简单到苏留顿觉无趣。只是这男人坚定无疑的做派，是苏留所欢喜的。
3
凌晨睡得极好。乘客在半夜下去一大半，苏留可以躺在横排三个座位上，比睡卧铺的感觉还要香。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水稻田里阳光普照，偶尔经过几排民居，屋顶是尖的，如苏留十岁时画的水边的房子。苏留看到小的山丘，还有涂成绿色和明黄的厂房。下一站就是青岛了，苏留似乎嗅到了海风。
出青岛站，买了张地图，直接去海边。是苏留人生第一眼的大海。蓝得骄傲而放肆，美得大气而蓬勃。这就是海了，咸腥的风叫苏留心旷神怡。拍了很多照片，包括影子的那一张。看完海之后，苏留去了沈从文故居，在福山路，一条小巷里，生锈的雕花黑色铁门，花岗岩的石墙。推门进去，一个高的台阶，上得台阶，看到一个秀气的妇女在晒被子，暖意洋洋。
流连于韶关路的樱花，天色渐渐暗下来，苏留这才想起住宿的事情。赶紧联系大学同学的朋友、在青岛读研究生的南方女孩乔伊。因为之前拜托过，所以联系起来也还不算冒昧。发了短信不一会，乔伊打电话过来，大意说他们正在某个同学家里搞一个小型的聚会，苏留可以过去一起玩一玩，顺便睡在那里就可以了。乔伊将手机给了身边的另一个男生，他好听的男中音，说：“你具体是哪个位置？”也许是因为彼时夜色里一个人流落街头的缘故，苏留竟对电话那头的陌生男子有了莫名的好感，几乎是楚楚可怜地回答他的问话。
可是当苏留从出租车上下来，看到乔伊身边的他，瘦弱矮小。170的样子，只比苏留高半个头吧，白衬衣牛仔裤，嘴上叼一只烟。眼睛倒是犀利明灭。他见了苏留并不与苏留言语，只对乔伊说：“我媳妇估计又在到处找我了。”乔伊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苏留的头，说：“你真是一个人啊，胆够大，姐喜欢。”苏留喜欢乔伊的这种自来熟的关爱，立马在心里就把她当姐了。路上乔伊买了两箱啤酒，苏留和乔伊抬一箱，那男人抱一箱，朝住宅小区深处慢慢地走。他只和乔伊说话，仍旧没有理苏留。
苏留相信一见钟情之说，如果第一眼没有感觉，以后培养出来的感情也多含着些将就的意味。而这初见的男子，显然没能入苏留的法眼。
一幢新楼的三楼，敲门，只见一个女的冲出来，对那男人的胳膊就是一巴掌，叫到：“又和乔伊厮混去了！”乔伊脸色顿时铁青，对那人陪着笑说：“绝对没有，接一个妹妹去了。乔伊的朋友。”然后他回头问苏留：“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留。”
“对，苏留，你好，我是任潮生。这是我媳妇，别介意啊。”
4
喝酒，崂山啤酒。用正宗崂山泉水酿造，比青岛啤酒的味道还要纯正。
十来个人，在餐厅席地而坐。饭菜是打包买来的，盛在白色的方便饭盒里，摊在地上的一块塑料布上。划拳喝酒，不亦乐乎。大家对苏留也相当礼遇，加上苏留本是贪杯之人，很快就打成一片。
潮生没喝几轮便跑去吐了，他媳妇追了出去。乔伊告诉苏留，这媳妇，其实还只是女朋友。双方家长都还满意，就给他们备置了这套房子，只等研究生毕业便举行婚礼。又说，潮生不是什么好东西，提防着点。
乔伊说这些时，眼神很不对劲，苏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潮生媳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豪爽精干，头脑清明。有海藻一般乌黑的长发，身材也很不错。苏留很奇怪她为何看上潮生。而乔伊又是怎么回事呢？据苏留所知，乔伊在老家是有男朋友的。
待喝得差不多了，潮生从门外进来，要和苏留拼酒。苏留问为什么，他坐到苏留身边，凑近小声说：“我媳妇说我看上你了，我只有把你灌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哩。”自然，苏留当时就火冒三丈，无奈寄人篱下，只好压抑心中的怒火，强装笑颜地喊：“拿酒来，喝！”
杯子也不要了，开了两瓶，拿着瓶子吹吧。管你是看得上我还是看不上我，管你要不要看上我，我偏偏要你不能小看我！
他似乎被苏留吓着了，只好硬着头皮跟苏留喝了起来。他媳妇则在他身边不停地唠叨，叫他不要再喝了，说：“再喝就不让你进房间！”被扫了兴致的苏留拿住酒瓶，站起，大喊一声：“我们出去喝！”之后出门走到客厅里。乔伊跟出来，拉苏留在沙发上坐下。也许是被苏留吓着了，乔伊只是望着苏留，不说话。也许她也以为苏留看上了潮生。
潮生没有跟到客厅来，苏留于是起身又进了餐厅。潮生手边，瓶底已空。他媳妇叫板似地跟苏留说：“我家潮生已经喝完了。”谁不知道这般伎俩？苏留看潮生，他羞赧。这女人，拂了自己男人千万个面子。苏留说：“那好，剩下的酒，划拳喝掉吧。”潮生说：“不喝了吧，我讨厌划拳。”
“这样，我手里这瓶，我们平分。”苏留刚说完，他媳妇就跳起脚来嚷道：“那他岂不是亏了？”苏留再不说二话，当下举起瓶子往喉咙里灌去。潮生过来要抢苏留的瓶子，苏留已经在瞬间喝得见底了。众人都有些傻眼。
潮生怒眼瞪向他媳妇。
乔伊冲进来，拿起地上的开瓶器哐当一声打开了最后一瓶酒。乔伊说：“你们都欺负苏留吧！她是我朋友！我代她喝！”苏留笑：“没事，我比他能喝。”乔伊已经在那里开始喝了。苏留过去抢，潮生也伸手过来。争抢着，那酒瓶往地上坠去，砰地一声，炸了，玻璃碎片与酒水向四处飞溅。
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过后，餐厅里只剩下苏留，乔伊，潮生，和他的媳妇。他媳妇过来，搂着潮生说：“老公，我们进屋吧。”
潮生看了一眼乔伊的脸，扭过头去抓住他媳妇就吻。“真够霸道的啊！我喜欢！”苏留笑出声来，拉了乔伊的手和乔伊一起出了餐厅。
5
乔伊到卧房里和其他人玩牌去了，苏留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一会，潮生媳妇出来，苏留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毕竟是要在此家过夜，女主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正所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吧。苏留和潮生媳妇探讨起男人和女人到底哪个能喝的话题来。
潮生媳妇突然说：“乔伊刚才有没有一张臭脸？潮生是我从她手里抢过来的！”苏留一愣，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潮生出来，坐到苏留身边，对苏留说：“忠告你，不要和陌生男人拼酒！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是！”苏留连声说，“是！我最爱的男人就是骗得我最狠的那个。”潮生说：“这样的男人最可恶！”苏留苦笑。
潮生媳妇插话进来：“你懂个什么！你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学习吊儿郎当，家里的事情一点也不管！你有本事倒是去骗几个妹妹回来试试。你这辈子就骗了我……”苏留突然可怜起潮生来。娶了这样的媳妇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然而潮生似乎并不介意他媳妇在说什么，潮生一直盯着苏留的脸。他们的手都放在沙发的边沿，紧挨着，隐约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苏留的呼吸开始轻微发颤。酒劲上来了，她恍惚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身边这个陌生男人又是什么人？
苏留记起校园里那满树满树的粉的紫的泡桐花，散发着舒肤佳的清香。站在花树下，有种模糊的渴望。
而手边的这个男人，正用他的小指勾住苏留的小指，然后又将无名指攀过来。苏留很镇静。潮生媳妇还在那里歇斯底里地说着什么。苏留和潮生都很镇静。
在潮生整个手掌覆上来的刹那，苏留起身去了阳台。咸腥的海风抚过苏留的面庞，苏留的心里潮起潮落。
潮生跟来阳台，抽着烟。苏留说：“给我一支。”
阳台和客厅之间只隔着一扇玻璃门，他们脸上都不动声色。潮生说：“我觉得你很不快乐。”“快乐我能一个人跑到青岛来吗？”苏留反问。
“别管我媳妇，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那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我不会选择有同类思想的人做老婆。同类人只适合做情人。”
人类的思想？苏留以前信仰的是：比大海更博大的是人类的思想。然而，在大海面前，个体的生命是多么微不足道，人类的承载能力是多么渺小。先得有庞大安静的深深海底，才能有汹涌的潮。
放肆的蓝，喧嚣的蓝，骄宠的蓝，尖叫的蓝。她咆哮得有规律，她欢笑中有宁静。她的博大使她睿智祥和，她一浪接一浪，自有决断。她自由而权势，她是自己的王。
潮生又要来拉苏留的手，苏留躲着没有给他机会，推开玻璃门，说：“回屋里去吧。”潮生赶紧说：“我会发短信给你。”却不料潮生媳妇听见了，揶揄道：“她会回你个屁！”苏留只是笑。
苏留突然想跟潮生媳妇开个玩笑，回头说：“潮生，陪我去买烟吧。”潮生说：“好。”
潮生媳妇抵死不相从。苏留半卧到沙发上，看他们闹。世间真有这样的男女，爱情真是闹剧，倒也乐得热闹。潮生终于犟不过，也倒向沙发。
这一倒就倒在了苏留的背后，他开始扯苏留的衣襟。苏留想制止，却不料背过去的手被他一把抓住。就像被他攥着根救命的稻草般，苏留死活挣脱不出来了。罢了，随他去吧，苏留保持着那个姿势，任由潮生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划着。
乔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说：“醉鬼，手还不老实。”潮生松手，辩解：“你怎么知道的？”
苏留没有正眼看乔伊，起身去了厕所。门口开始闹哄哄，那些朋友要走了。苏留就势躲在厕所，没有出来去送他们。
6
第二天清早，苏留没有向主人告别就出门了，只给乔伊发了条短信谢谢她的照顾。
青岛开始下雨。苏留淋着雨在中山路上慢慢地走，雨中的天主教堂显得孤独而高贵。苏留把经过的十字路口一一拍下来。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个玉坠子，是一只紫红色的凤凰。
火车票已经买好，还剩一个小时苏留就要离开青岛了。苏留又一次来到海边，风雨中的海水不再平静，潮水推着浪头打在礁石上，汹涌暴戾。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坐下，苏留拿出手机看头天晚上睡下后潮生发的短信。
“你他妈的好好睡觉！别想那么多！我是和你喝酒的那个。”
“我没事，别想什么了，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对得起自己就行。和你喝得不爽，你要是不走，我们再喝。就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要。”
“别走，我明天陪你去黄岛。我陪你玩！”
苏留已经不再幻想什么了。苏留只想一个人。男人，不过如此。他们爱好的不就是一段酒后艳遇吗？孱弱的虚情假意。纵使这个潮生动的是真情，苏留也没心思陪他玩下去。爱情或许是个游戏，但并不好玩。
苏留上火车，潮生打来电话，苏留没有接，只短信告诉他她已经走了，潮生回说：“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你昨晚肯定是我的。现在的我拒绝故事，只想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下雨吗？因为你走了，天在为你哭泣。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只是在那一刻因为寂寞而彼此温暖过。我好久没有像和你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了。我会记得你的。你的手好凉，是我喜欢的那种。”
苏留把这条短信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然后为了最后那句话落下泪来。因为以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你的手好凉。
苏留没有回短信。就像潮生说的，对于一个没有开始的故事，没有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
7
苏留回来后，和那个叫铭旌的男子在QQ上聊得不错。铭旌是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律师，过着正派而优裕的生活。铭旌来学校找苏留，带她去城市的各个角落玩，然后在某一天问苏留：“我可以吻你吗？”
苏留毕业后进了一家小报社。2003年4月23日嫁给铭旌。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孩。
那段青岛往事，虽构不成苏留生命中最浓妆艳抹的一笔，却足以让她细细缅怀了。她也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艳遇呵。苏留经常想，以前那个桀骜不逊的自己哪里去了？女人只要有人疼，就可以变成那人手心里的宝，放肆地温顺知足。
不是么？每个女人到最后，都长成了男人需要的模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