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季的某天,当时身为初二学生的我无意中看到一张不知被谁撕去一半的报纸。
在剩下的半页纸上,所有篇幅都被用来讲述一帮广东的徒步旅行者在丽江的见闻。时至今日,其中记录的内容我已经记不确切。虽然文中搭配了几张他们在途中拍摄的照片,可是在残破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就算是当时我也没能看个分明,因此我无法将自己的内心活动一一诉诸笔端。由于生性卤莽冲动,我所做出的大部分决定从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由这张报纸作为导火索,在长达三年之后无法避免地引爆了我个人与环境、家人,乃至生活的一场斗争。那是我人生中首次独自离家到亲戚家以外的地方去,并且还打算不再返回,哪怕一直漂泊。多年来,那次最后以失败告终的出走经常以熟悉的姿态出现在我的梦里,非要说它是旅行可能显得有些牵强,但我很清楚那样的心情此生不会再有——只会出现在青春期的丝毫也经不起推敲的个人英雄主义。但之于我而言那几乎是幸福的开始,同时又是幸福的终结。
高中会考十科统统不及格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根本无足轻重,可是对17岁的我来说,这近乎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从头到脚,由内至外都笼罩在挫败之中,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更何况还有高三以及高考在前面等着。作为我来说,只能离开学校和家庭,假装自己可以重新开始,或者假装能够在其他的地方取得胜利。当然这是不折不扣的逃避。一个失败者为了自我安慰编织出的幻梦。在这场欺骗中我是那样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打气,结果确实从中得到了上路的勇气。在离开之前考虑了大约一个星期,期间写好一封留给家里人的信。收拾行李花了两天,旅行包里放了许多自以为珍贵其实毫无用处的东西。
我感到很害怕,因为那样一个只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地方根本无从去想象。虽然2000年丽江已经逐步开发成为云南新的旅游热点,可我没有多少钱。等到终于离开时身边大概只有几百块,仿佛是以购买电子辞典为由跟家里要的。在留下的信中我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为了不让事情败露,我也没有跟身边的朋友说起。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和那张年轻的无所畏惧的脸,后来想起时每每令人感到心酸。借某本小说里的一句话来形容,人生这东西怎么折腾反正都一塌糊涂,只不过小时候不知道罢了。
在2000年,云南省内几个旅游区都还没修建高速公路,那一年跟今年差不多,整个夏天几乎都在下雨。我之前从没想过在路途中可能遇上的一些困难,比如山体滑坡导致路面损毁,然后上百辆车堵塞在夜间的盘山公路上。说实在的,刚出发就碰到这种事情确实很倒霉,可这无形中也起到了转移注意力的作用。因为我不断地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已经紧张到随时可能崩溃。那一次堵了三十几个小时,第二天下午我乘坐的客车准备原路返回。
乘客本来就不太多,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同意跟随司机返回。大雨一直没有停,路也没有畅通的迹象,下车后我站在公路外侧不知道接着怎么办。身旁是一条峡谷,前方亮着的众多车灯绵延至另一个山头,再加上无法预计的渺茫的明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抉择。其实根本来不及多想,肚子饿得不行,只想着好歹先找点儿东西吃。走了很长的路到达塌方附近的位置,在那儿上了另一辆车。第三天凌晨两三点时路终于疏通了,又过了几个小时,我才看见凌晨的大理残余的灯火。从那时开始,我明确地感到体内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使我不得不用无形的东西将自己武装起来——那个因考试成绩不高而悲观失望的高二学生已经被雨水冲走,她葬身在泥石流之下尸骨无存。她已经被压缩起来封存进我的内心。
到达目的地之后的事情用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概括,我正式孤身一人进入成人的世界,为了活下去而学习如何谋生。任凭如何迷人的风景区,只有当你以游客的身份进入时才能感觉到它的美,简而言之,你至少得有钱和时间。直到现在,我对丽江那地方唯一的感受就是总也睡不够,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中午之前就得起床。开始时累得不成样子,体重在一周内减了10斤。习惯之后状况有所好转,也接触和学习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发现一切跟从前没有什么不同,至多有一些可以轻易忽略的形式上的差别。我本来也打算徒步虎跳峡来着,可不工作就没地方住。一直以来我好像忘记了自己生存在现实中,并且仅仅能够生存在现实中,就算去到天边,摆在眼前的现实也是同样的。
人得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进行下一步选择,比如活在哪儿,或者以什么样的方式活。在家里时我不具备选择的资格,离开家以后同样无法选择。在醉生梦死的风景区里更能让人体会生存与生活的不同,触目所及到处是衣着光鲜的男女挥金如土夜夜笙歌,我觉得自己傻得出奇。在那儿混迹半年之后我能够做点菜率较高的中西餐,薪水方面也比刚去时显著提高,想继续混下去问题不大。每天收工后于凌晨时分独自坐在大石桥下喝酒,看着那些泡沫塑料做成的河灯顺着水流漂过去,我想我那么辛苦离开家难道就为了当个厨子吗。也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候,只是内心仍旧觉得不自由。所以在下一个旺季到来之前,我沿着来时的路回家了。
十七岁离开家的时候,觉得倘若不离开的话根本就活不下去,并且怀有永不回头的信念,丝毫也没有想到无法避免的退缩的可能——我是说在我感到厌倦之前。后来我又兜了许多的圈子,生活也未见得较之以前更容易一些。使我迷惑的并非是出走又回来这个循环的过程,而是属于我这个人的那部分生活本身。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心甘情愿投身进去,能够不抱怨也不失望,或者不要继续沮丧和茫然。简单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去活。于是我想着,精神流亡既然无法停止,那么身体也就只能跟上。但不管去了再多的地方,经过再多的人与事,我至今仍不清楚什么是所谓的“旅行的意义”。——也许,人都飞驰在秘密的旅程上,但对于我来说,每一次出发都意味着叛逃——仅仅意味着叛逃——就像曾经生活在阴暗中的惊恐的彼德·潘。
现在我仍旧时时打算叛逃。逃离每日每夜如丝线一般缠绕在咽喉部位的真实生活,逃离所有的失败以及所有的对和错。当初的轻举妄动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开始的种种可能性,只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就算时光可以重来,我恐怕还是会走回老路。——我反复无常地确定着方向,直到整个身体变成某种行走的疼痛。然后我只是有些伤感。自己也无法解释,究竟是为了可能发生的将来、还是为了不会发生的将来而伤感。
平原在扩大
一条路在遗忘的地图上延伸
我在一夜又一夜的黑暗中化成风
化成烛火 烧着我们自己的虚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