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 导演/安东尼奥尼,维姆·文德斯 主演/马尔科维奇,苏菲·马索,文森·佩雷兹,伊莲娜·雅葛布 制片/法国,德国,意大利 上映/1995年09月03日

　　作家余华曾经说过，伯格曼的《野草莓》告诉了他什么才叫电影。而对于我来说，告诉我什么是电影的，恰好是在今年夏天与伯格曼同一天逝世的安东尼奥尼。

　　记得一个人，可能不在于日久天长的接触，而只是在一瞬间；同样，记住一部电影，也可能不在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在于令人砰然心动的细节。对我来说，这细节最为吸引人的特质，该是缓慢的，并且诗意的。安东尼奥尼最负盛名的，同时也是遗作的作品：《云上的日子》，带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上世纪九十年代，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安东尼奥尼已八十高龄。一位生命随时可能结束的电影大师想要留给我们的，不是一本厚厚的回忆录，只是一部仅仅一百一十多分钟的电影。这短暂却浓缩了四个故事的电影，却从头到尾地维持着细水长流的气质与从容不迫的风度。

　　老人给孩子讲故事，语调总是缓慢的，语气总是沧桑的。坐在轮椅上的安东尼奥尼，举手投足间的最细微的战栗都被执行导演文德斯心领神会，并成功地将这战栗流露出的缓慢，以及缓慢中体现的沧桑感融入了电影。这沧桑感，是旧建筑残缺的一角，是男人面容上深沉的皱纹，是女人嘴角边深刻的微笑。毫无疑问，容纳这些事物的镜头，则必然是缓慢拉动的。这样，故事只是容器，而细节，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若你钟爱故事，那么机械时代强大的好莱坞电影工业将满足你对故事的一切幻想，而不必在守护欧洲电影伟大传统的安东尼奥尼这里煞费苦心。

　　电影里有那样一句台词：“我感觉我跑得太快，灵魂已经跟不上来。”事实上，这是一句类似自言自语，其实是疑问句的台词。若观众足够细心，则发现大师一直通过缓慢的电影节奏引导着我们在寻找答案。也许是生命垂危的大师格外留恋这即将消失的人世，所以在电影里他凝聚了太多令观众心旷神怡的风景：清晨薄雾中，路边的旅店、阴沉天空下的海滨、爬满绿叶的红砖院墙、夜雨中金色的教堂、欧洲小镇上开满鲜花的露台、不知名公寓里那旋转的楼梯和上面花纹古老的地毯。人一辈子的故事都发生在什么地方？也许就在这些空间里，在生活中你也许路过这些地方并与他们擦肩而过，你从来不知道这一切其实很美丽。一位生命中只剩下回忆的电影大师，他会不会，以一个过来的人的身份耐心地劝诫我们：“等一等啊，等人生中我们以为无用的芝麻绿豆。”

　　电影是缓慢的，更是诗意的，甚至，有一种东方式的含蓄在其中，这是表达人生的不确定性的必然。四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讲述了相恋，第二个故事说的是自恋，第三个故事告诉我们背叛，最后一个故事则诉说了单恋。看上去，相互间情节毫无关联，然而情感的表达方式却是一致的。若即若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电影里，男人望着女人的眼睛深情地说：“如果我告诉我爱上你了，那会如何？”女人站在男人身边，却云淡风轻，莞尔一笑：“那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蜡烛。”不知生前对中国情有独钟并曾经踏上过中国土地的安东尼奥尼是否读过《诗经》中那首古老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或许是对这部从头到尾都被笼罩在氤氲中的电影的，一个好的解释。

　　人的感情，它的产生、发展与消失的过程，若希望从中获得明晰的规律，似乎不那么容易。安东尼奥尼对电影的切入点是他八十余年人生经历的回忆，而我们分明在电影里看到了未来。这未来就像《蒹葭》的下面几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么我们可以做什么？亲爱的。继续相恋，因为我们那么喜欢映照在恋人的眼睛里。可是你说过，人一辈子往往不那么确定。那是因为你跑得太快，灵魂都跟不上来，不如等一等，等我们以为无用的芝麻绿豆。

　　这样晚年的记忆中，或许氤氲就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