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在四月开始的时候被染成绿色的。从这一天开始,苹果都变得和橱窗里鲜艳的青绿色连衣裙一样,树叶都变得和夜色中闪耀的亮绿色霓虹灯一样。而湖泊,是蓝绿色的,和梦境中倒影水仙的水域一样。眼珠的绿,像跳棋的玻璃珠一样活泼。
蝴蝶没有穿着绿色的裙子去吃晚餐,那天她只有衣领处有一抹春天新芽一般的黄绿,除此而外,瘦小的身体包裹在漆黑的外套中。星期六的傍晚,什么日子都不是,不记得是四月的第几个星期六,反正更不可能是可爱的愚人节。餐桌上没有蜡烛因为每天都不会停电。夜空里也没有浪漫的烟花,逐渐沉积的夜色也不像红丝绸一般的葡萄酒。
“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总勾起什么呢?后来,她读到这个句子,想到那天晚上的故事,这是确定无疑的,她喜欢这个美丽的句式,但是她不喜欢接下来的叙述,并且,她从来没有见过“苦扁桃”一类听起来看上去苦情又曼妙的事物。于是,后来蝴蝶在心中默念几次之后,“苦扁桃”就被换成了“冷锅鱼”。说真的,这可一点情调也没有,换成哈根达斯就气派得多了,但是未免太虚假。蝴蝶思索片刻,终于可以在爱情故事的开头以模仿的笔调写上:“这是确定无疑的,冷锅鱼的气息总勾起她对他的眼睛的回忆。”
这个开头她会记得多久?她不能够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会记得很久。关于他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就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蝴蝶和春苗,因为一系列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原因,在四月的一个傍晚坐在一张盛着冷锅鱼的餐桌的两头。
春苗的眼睛,清澈的,茂盛的。他对她说话。他的口音浓得像沏得很浓的茶。蝴蝶于是迅速地断定他来自四川盆地那崎岖蜿蜒的北方,像她一样。蝴蝶于是有了理由去看他的眼睛,那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凝望别人的眼睛。
蝴蝶在他的话语里听到了墨绿色的山脉,还有黄褐色的泥土。他的萤火虫一样的眼睛闪耀的光泽是什么,蝴蝶没有能够猜测,因为不可思议,甚至还有怯懦。事实是,一双清澈的,茂密的眼睛注视着她,她不知她已经缩进他的瞳孔,像一只真正的蝴蝶那样玲珑,她跌跌撞撞地飞翔,在一个各式各样的绿色混合成的玉石森林。
她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多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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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和春苗的故事有开始,迄今为止当然还没有结束。结束,如何结束呢?也许会在故事的开头计划字数,然而篇幅如果因为灵感和爱意而流动成为漫长的河,那么何必强行掐断愉快的故事,不如一直描述,如果不想结束,就不要结束。竭尽全力地,不要结束。
蝴蝶哭了起来,面对着五月的阳光,阳光里的树木,她想起第二次和春苗见面的中午,窗外有一株正在开花的七里香,洁白的花朵散落四处,她对他说七里香的藤蔓纠结缠绕如婚纱。那个时候他们比这个时候要年轻一些,比年轻的现在更加年轻。于是蝴蝶就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她想,接下来的第几个秋天里,她或者他会独自欣赏银杏叶飘扬的风景呢?于是她就提前流下了眼泪。她发现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好像是一种挥霍一般的预支。春苗说你为什么要哭泣呢?他说你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悲观主义者的样子来怀疑自己呢?是你小说看太多了吗?他说你是个多么怀旧的小姑娘。
她哭得更加厉害,她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说,你为什么那么怀旧呢?你年轻,为什么你却那么怀旧呢?这一点也不好。蝴蝶于是对春苗说:你会像爸爸一样喜欢我吗?
沉思片刻,春苗带着浓得像茶一样的川北口音说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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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春苗没有钱,没办法像父亲一样给蝴蝶买她喜欢的公主一样的连衣裙。他们去不用买门票的公园里,来来回回地走,公园竹林之外耸立着高大的楼盘,比川北的山脉更加的高大,面对这个强大的城市,他们除了年轻,几乎一贫如洗。蝴蝶对他说,没有钱,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微笑着强调的次数多了,连她自己也惭愧起来,这简直是一种变相的抱怨。但是蝴蝶身边的女孩告诉她,她比以前节约钱得多。蝴蝶因为自己的被感染而感到一丝由衷的感动,她面对着橱窗里昂贵的粉红色的层层纱裙,渐渐地淡然了。巧克力,德芙巧克力好粘牙齿,算了吧。过去节省买巧克力的钱是为了保护牙齿并且多买漂亮衣服打扮自己,现在衣服也够多了的,再也没有乱花钱的理由啦,她想。她高兴极了。
春苗的故事一度在她的世界之外。他们想摆脱一天食堂的时候在校门外吃六元一客的豆花,蝴蝶想一人一半钱,但是春苗拒绝了。蝴蝶于是心想他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风度翩翩。蝴蝶想起上次来这里吃饭的时候遭遇邻桌一群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她极其厌恶他们的肮脏和粗鲁。春苗平静地告诉她,作为一名工科专业的男生,他假期里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吃饭的时候除了一双手是洗过的,全身脏兮兮的和民工一样。
蝴蝶最大的快乐就是阅读。春苗也喜欢读书。他们跑到图书馆的四楼去找一九八七年之前的旧书,蝴蝶找拉丁美洲的小说,她最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她喜欢给春苗讲《百年孤独》里的故事。但是春苗更喜欢文言文和武侠小说,他还寻找很旧的笛子乐谱,他喜欢一切传统的,古老的东西。春苗学的是通信工程,蝴蝶学的是对外汉语。蝴蝶有时候觉得他们两个就像各自的嗜好与专业一样,似乎搭不上调,但似乎有一种若隐若现但的确存在的联系。
蝴蝶问春苗,你也可以让我像读书一样来进行阅读吗?春苗说好啊但是你要慢慢读才好看。于是在上完自习之后他们就常常跑去图书馆背后的草坪上坐下聊天。草很深,蚂蚁在草丛和泥土里来回穿梭。蝴蝶就要春苗讲农村故乡的故事,于是春苗讲蚂蚁的窝,讲房梁上白色家蛇的传说,讲家里的樱桃树,讲猫头鹰的脖子和蝙蝠的翅膀,讲猫和狗之间的友谊,讲螳螂的眼睛,野蜂的窝,还有燕子可以滑翔的翅膀,还有麻雀是不是可以两脚一前一后的行走。书库背后的一株高大的树木低低地垂下宽大的枝叶,红色的果实像花朵一般艳丽。蝴蝶说想知道那果子是什么样子的,她踮起脚尖依旧远远够不到,于是春苗把她抱起来,她伸手摘下果实,汁水四射,果实迅速地枯萎了,她手里一片胭脂红,用舌头舔,居然是甜的。
蝴蝶有一次对春苗说我最想吃方锥体的西瓜,还有一次说草莓和菠萝都是生长在土里的,还有一次计算一米四九加上一米四九居然等于二米九二。春苗总是会不客气地嘲笑她,蝴蝶则狡辩这是自己想象力丰富,思维天马行空的体现。春苗说蝴蝶的头发长长了都分叉了,蝴蝶就说分叉是头发开花了,头发开出的花朵会像漫天的七里香一样。春苗说在睡觉之前会想到你,蝴蝶告诉他那是因为我是住在你的身体里,顺着你的血管爬的藤蔓。
蝴蝶想要考研究生,春苗想南下,也想过北漂,总之希望去通信行业比这里发达的地方。清澈的,茂密的是春苗的眼睛。清澈的,茂密的是蝴蝶的世界。清澈的,茂密的是春苗和蝴蝶的愿望。这个世界很大,他们的愿望小小的,像星星一样小,像钻石一样亮。他们会像别人一样分开吗?蝴蝶和春苗都没有答案。然而,二十一岁的蝴蝶和二十三岁的春苗愿顺从然后自由。自由,并顺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