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边有三本汪曾祺的书,各具特色。《人间草木》是汪曾祺的散文集,书做得古色古香,是江苏文艺的大家散文文存之一。《汪曾祺作品精选》主要选编了汪曾祺的脍炙人口的小说、散文代表作,给读者惊喜的是汪曾祺的诗歌和书信。《汪曾祺:文与画》,是散文与书画合集,文章选编侧重汪曾祺的家学和谈艺,配上汪曾祺的书画,可细细品味。这三本书基本反映汪曾祺创作的全貌,大致可以看出汪曾祺的性情与本色。
三本书对照读过,印象深刻的是关于汪曾祺的几个片段。
汪曾祺在西南联合大学时,和朋友德熙到莲花池去。莲花池有个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看了满池清水边的陈圆圆着比丘装的石像后,下起雨来。汪曾祺到莲花池边小街的小酒店里坐下,一碟猪头肉,半斤酒。雨大,汪曾祺看小酒店院子里的木香花,把院子遮得严严实实。密密匝匝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多少年过去了,汪曾祺忘不掉这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汪曾祺在1958年被补划为“右派”,下放农村劳动。在张家口地区的沽源马铃薯研究站,汪曾祺完成了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汪曾祺白天画马铃薯,晚上看《容斋随笔》。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画一个剖面,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1987年,汪曾祺应聂华苓和安格尔主持的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的邀请,去美国访问和创作。汪曾祺参观海明威农场,见到海明威夫人,“我抱了她一下。她胖得像一座山”。汪曾祺在美国处处受欢迎,他的演讲风趣幽默,绝妙之处在于短。汪曾祺在信中写道:“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我。真是怪事。”汪曾祺还在纳闷呢,聂华苓说,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欢。汪曾祺在美国变得开放了,突破了儒家的许多东西,自己也承认,好像一个坚果,脱去了外面的硬壳。陈映真带着全家来看望大陆的作家,吃饭,谈话,动情处汪曾祺和陈映真拥抱,和陈映真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拥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几乎出声地哭了……
这几个片段,也许能够代表汪曾祺的性情和文字。木香花片段是《昆明的雨》一文中的,那种寂寥的时光,被汪曾祺写得耐人寻味,蕴藏着诗意,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闲适与恬淡,像中国画的笔墨和意境,令人悠然神往。马铃薯是《随遇而安》一文中的,这篇文章的开头就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既没有对时代的怨言和愤恨,也没有摆老资格式的炫耀。汪曾祺说这话,是真诚的,发自内心。《随遇而安》中提到了汪曾祺为何被打成右派(其实,纯粹是为了完成右派指标任务),有人批判他的一首诗《早春》,有一句“远树绿色的呼吸”。我特意到“诗歌”一辑中找到《早春》。很短的三两行,边看边想,那个时代真是荒谬异常。
汪曾祺在美国的片段,我之所以挑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那是汪写给妻子施松卿的家书,能够展现汪曾祺的本色,而是发人深思。对于和陈映真萍水相逢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感情,汪曾祺在信中说:“国内搞了那么多的运动,把人与人之间都搞得非常冷漠了。回国之后,我又会缩回硬壳。”聂华苓对汪曾祺说:“你们在国内压抑得太久了。”谁把作家压抑得背着一个沉重的硬壳?
汪曾祺作为戏曲编剧,碰上了20世纪的时代风云,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他把自己的遭遇看淡了,把历史这部大戏也看透了。于是入乎其内,也超然于外。像《跑警报》这样的文章,明明是写战时的生活,一点也不觉得紧张,读起来轻松有趣。汪曾祺说,是用“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战争,那就是“不在乎”,精神是征服不了的。
汪曾祺是一个达观主义者,乐生,洒脱。吃地方小吃,品四方美食。兴之所致,亲自下厨,做两个小炒,美滋滋地喝上几杯,然后铺上宣纸,随意画两笔。汪曾祺是性情中人,和父亲、儿子的关系都很融洽,不像传统伦理的严肃,倒像朋友,他写了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汪曾祺作画,萝卜白菜,俱收笔端。汪曾祺画画是自娱自乐,并照搬了陶弘景的诗句“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虽是自谦,但他的花鸟画作,的确如岭上白云,飘逸,高洁,空灵。汪曾祺和吴冠中都有遗憾,一个恨没有成为画家,一个恨没有成为作家。
汪曾祺是受儒家的影响深呢,还是道家的影响深呢?汪曾祺自己认为受儒家影响深,他欣赏宋儒的诗:“静观万物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我觉得,他的为人处世有儒家之风,审美趣味偏好道家。他喜欢清净无为:“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然而,他写市井中生活的小人物,让人觉得温暖。汪曾祺的写作是怀着一颗温柔敦厚的仁慈之心,持悲悯情怀来观照大千世界。汪曾祺的小说《受戒》、《大淖记事》、《羊舍一夕》,散文《故乡的食物》、《五味》、《葡萄月令》,都清新自然,浑然天成。
其实,《汪曾祺作品精选》中的很多篇章,我读了不止一遍。写汪曾祺的文章也不是第一篇。1997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窗外白雪纷纷,窗内炉火正红,我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从我执教的学校图书馆借的《蒲桥集》。那晚,我一口气读完,写了一篇文章。但那时,是狼吞虎咽汪曾祺的“美食”,今日,细细读之,方得汪氏妙笔神韵。这滋味当如汪曾祺所说的“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情景,如同汪曾祺73岁生日写的联语: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
一本打开的书中蕴涵着世事沧桑。沈从文80岁生日时,汪曾祺给老师写的一副联语是: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这对联,对沈从文太妥当了,太贴切了。天地苍莽,人生如寄,惟人间草木,犹未忘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