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与归属 - 我们都爱养宠物
2007年5月30日


 
       
 
 
tooday14
 

茉莉

文/空城蝴蝶


  去年夏天,我像往年一样回到J镇度过暑假。阳光很烈,站在午后的街头,便难以睁开眼睛。路边的花坛上,所有在夏天开放的艳丽花朵也垂头丧气地埋着脑袋,仿佛等待太阳落山前提前枯萎。

  小镇很小,位于高大的山脉胸前。从头走到尾,从左走到右,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此时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擦身而过。我知道他们中间百分之九十的人的名字,剩下的百分之十的人,或者,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或者,我在某亲戚的葬礼上听过他们的号哭,我在某相识的婚礼上听过他们的贺词,总而言之,我认识所有的人。

  长辈总是耐心地等待晚辈向他们礼貌地致以问候,然后他们便风度翩翩,仪态优雅地询问我的年龄和学业情况。但是,天气那么热,我眯起眼睛,表情好像是一种蔑视,虽然我并无此意。不过我真的很懒,懒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于是,我和他们在一瞬间里表情错愕地面面相觑。

  然后我继续走,终于走到了茉莉书店门口。令我意外的是,门面的卷帘门紧闭。门上的小纸条上冷冰冰地写着,今日门市盘点,暂停营业。于是我只好失望地按原路返回。

  每年夏天回到J镇,我出门唯一的娱乐就是到茉莉书店看整个下午的书。这家书店的老板我认识,因为他的女儿是我的小学同学,这书店的名字,便是以这女孩的名字命名的。她家三代都开书店,因她父亲视这唯一的女儿为掌上明珠,便把老店的名字改成她的名字。

  其实,严格地说来,书店里也没什么吸引人的书可看。以前我更喜欢去镇上的图书馆借书,但是,由于这些年图书馆资金短缺,经营惨淡,书籍外流严重,再加上借书的人寥寥无几,图书馆只好将两层楼都出租,成了网吧和暑假英语培训班。于是我只好去茉莉书店,而茉莉书店最近几年出于盈利的考虑,将经营重心放在了中小学教学辅导参考书这一块上,我能在书店里找到的,只有为数不多的盗版世界名著之类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常常在书店里看得留连忘返。老板知道我是茉莉以前的同学,也认识我的父母。面对我,脸上始终有一种客气的微笑,有时候还加上一两句客套,这几年我出去念大学了,暑假回来头一回进他的店,他也殷勤地夸赞我几句。

  但是茉莉却很少到书店里来,一开始,我还三番五次地问老板,茉莉怎么不在这里。他的回答始终是,茉莉呆在家里。然后对我说,你有空来我家找茉莉玩呀。我不住地点头,而实际上,我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几乎再也没和茉莉联系过了,而当年一块读书时,也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只是见面相互点头致意的关系而已。说实话,我确实很少能看见茉莉,无论是在书店里,还是在街上。有时候,甚至整个夏天也见不到她一次。

  书店不开门,我便回家。走在路上想起,前几天刚刚回来的时候,妈妈问我,你的那个小学同学,叫茉莉的姑娘,你可还记得么。我说,记得的。妈妈便说,那丫头今年才多大呀,前几天居然嫁人了。还给我和你爸发了请贴,都没时间,就请人代送了两百块钱去,你要早几天回来,正好去吃喜酒。我听了很是惊讶,还一个劲地吐舌头,笑道,茉莉好像大我半岁一年的,今年二十了吧。这算什么啊,我还没谈过恋爱,人家都结婚了。我妈一听,脸一板就冲我说,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羞不羞啊,你现在年纪还小,还在读书,成天可不准想那些事!在学校不许和男生单独来往,听见没?

  大概,这些天茉莉刚结婚,家里有事,来不及照顾书店,所以关门歇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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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记忆,模模糊糊,童年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些零散的片断,闪闪发光,如同阳光下的碎玻璃。茉莉从来就不是我生活中,或者说我身边的重要角色。然而,在我记忆深处的,一段回顾起来感觉很漫长的时间里,她就像蚌壳中心的一颗珍珠,就像戒指中央的一粒钻石。我和她身边的很多人一样,自然而然地将她作为了视线所及范围内的焦点。

  我记忆里的茉莉,时年十二岁。发丝漆黑,长得似乎是从生下来就没剪过,编成两股粗粗的辫子,爱穿白衣白裙。她的眼睛很大,因为眉毛浓,睫毛长,看上去眼睛那有黑黑的一圈,这让她清澈的眼神之外多了一层保护性质的傲慢。从学校后园的桂花树下路过的时候,宛如一只刚刚破茧的玉蝴蝶。茉莉念书的成绩并不好,虽说她家是开书店的。但是家教甚严,也注重发展读书之外的兴趣爱好。茉莉唯一的乐趣,或者说她不得不以此为乐趣的一件事物就是电子琴。那时候的J镇上,能花得起钱让孩子学电子琴的家庭不在多数。茉莉就凭着精湛的琴技,成了班里的文艺委员。

  我敢说,那时候,百分之九十的小男孩都把茉莉作为了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暗恋对象,多年以后,当他们漫不经心地对每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漂亮姑娘说我爱你的时候,心里往往会涌起对故乡女孩茉莉的深切怀念。他们会想起来,那是在做课间操的时候,茉莉站在第一排领操,她白色的背影就像一朵刚开放的茉莉花。

  但是,茉莉脸色苍白,面容之下,暗蓝的静脉血管细细地颤动。她站在阳光之下,精致的侧脸就像一块珍贵的金羊毛,她挺挺的脖子衬托得她的头部如同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塑。她沉默,泪流满面,她十二岁,是早晨新鲜的茉莉花,任何一场风,一场雨,都是奇耻大辱。如果可以,她会温顺安良地,听凭长辈把她隔离起来,放在温室里,与世隔绝。

  那个同桌男孩趁上课的时候把手越过三八防线,抓起茉莉规规矩矩放在右手臂上的左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嘴边。她如同被猛兽咬了一口般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然后大哭,几乎晕了过去。

  全班的孩子都在笑,不知道是在笑男孩的卤莽,还是女孩的惊慌。总之,孩子们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他们第一次因为男女之间暗藏若有若无的暗示性的动作表示出了好奇和兴趣。但他们的面容都变成了朵朵羞涩的桃花。

  很快,我们就小学毕业了。男孩们都在惋惜,而女孩们,我不得不说,在那个时候,我和很多姑娘一样,有过因嫉妒而生的庆幸,谢天谢地,她终于要和我们离开了。照毕业照的时候茉莉没有来,于是,我没有任何一张茉莉的照片,她的美丽也因为我记忆里的不确定性,而显得更加的神秘和遥远了,仿佛她是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一样。

  上了中学,茉莉和我还是在一个学校,但不是在一个班。她的成绩依然不好。别的姑娘们对她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她面前炫耀比她友优异得多的成绩。她根本就不多说话,时常低着头,面对男生,也是这样。问她什么,她仿佛一个木偶,要么一动不动,要么一无所谓的摇头。她处处小心,无懈可击。

  时间长了,女生便孤立她,或者说根本就是她在孤立别人,总之,也就相安无事了。男生对她望洋兴叹,除了遇到学校的庆祝活动,在舞台下一睹她在弹电子琴才会活灵活现的芳容,心头惶惶,但也无可奈何。

  上初三的时候。暂停一下,这个故事,是我认识的一个当时和茉莉同班的女生告诉我的。任何一个在J镇发生的故事,如果被众口相传,就难免越来越精彩。

  那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茉莉下晚自习了,因为什么原因,他爸没有来得及和往常一样到学校门口来接她,她只好独自一人往回走。走到离家一百米来远的巷口,她突然停住了。

  他靠在自行车上,巷口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来,把他和车的影子拉得像魔鬼一样长。他在她停下脚步的一瞬熄灭了烟头,抬头看她。茉莉认得这张脸,她讨厌这张脸,恨不得把它撕成粉碎,看见这张脸她就恶心。那张亲吻过她手的嘴唇简直像菜市场上的死鱼的嘴巴一样肮脏。

  他沉默,她更不敢出声,双肩剧烈的抖动,正要转身就跑,他像敏捷的豹子一样冲上去,他搂抱她的腰,仿佛要一下子把一朵茉莉花掐断。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想亲吻她洁白的脸孔而已。但是她尖叫起来,仰起头,白皙的脖子仿佛快要撕断了,她的声音就像哭泣的夜莺,她的姿态就像受惊的大雁。她拼命地要挣脱,他的手却像蛇一样越缠越紧。

  她的父亲赶到了,身后恰好还有茉莉的两个堂兄弟,不待男孩落荒而逃,就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茉莉把头埋进父亲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故事有很多个版本,我所知道的两个是这样的:其一,男孩因为茉莉家长到学校告状,倒霉地挨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处分。其二,事情发生的第二天,茉莉不肯上学,等到家长推开她卧房门的时候,发现她服用了过量安定,已经昏迷了。十万火急弄到医院折腾了十天半个月才让她稳定下来。

  这就是我关于茉莉的全部记忆。后来我去了外地念高中。放假的时候回来常常听长辈们说起茉莉书店主人美丽的女儿,得知她念完初中就没有继续读高中了,因为成绩不好,读了几年艺体中专,也就算了。再后来,经人介绍,早早的就嫁了人,她现在的丈夫在J镇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务员,收入虽不多,但很稳定,性情温和,不赌博,也不酗酒,除了抽点烟,没什么不良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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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是在麻将桌上知道了茉莉的死讯。因为这消息随着茉莉前不久的喜事接踵而来,于是在众人的多方猜测下显得格外的传奇了。J镇地方小,嘴巴却多,一传十,十传百,上了麻将桌,就在娱乐的气氛中被添油加醋,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开胃大餐。于是内容显得格外丰富多彩,如果带点荤的味道,就更油腻可口了。

  茉莉死于婚后的第三天。我想起茉莉书店大门紧闭,茉莉那扇紧闭的心门也永远不可能再向任何人打开了。我想起印象里茉莉模模糊糊的脸。那天,就是那天,她的手背被同桌的男孩轻轻碰了一下,然而,她的脸孔痛苦得就像那一片皮肤是被烙铁烫得稀烂了。阳光太强了,她的樱桃一般嘴唇抽搐着,像是马上要腐烂了。她满脸都是眼泪。

  我不知道她死的时候脸上是不是这样的表情。如果是,我想她死前是不是看到黑暗中有一座巨大的,粉红色的堡垒,一扇对开的大门紧紧关闭,上了锁,死死的。然而有什么东西来撞击这扇大门,地面都剧烈地震动起来。而这堡垒里隐藏着她最秘密的隐私,最珍贵的礼物,最坚贞的信仰,最后的纯洁。她双手抚摸着脸,大声叫不。她想要求救,但是已经来不及。父亲在结婚喜宴上那天就把她的手交给了她的丈夫,告诉她现在她是她的丈夫的人了。父亲再也不能天天和她在一起。夜已经深了。她想跳出窗逃走,但窗外只有一片黑暗。如果现在再有一张嘴唇来亲吻她的脸颊,父亲再也不会从黑暗中从天而降,因为他很幸福地入睡了。

  在J镇这样一座小镇上,背后是山脉的怀抱,面前是山脉的胸膛。父亲母亲教给姑娘们一切,如何为她们的丈夫洗衣服,如何为她们的公婆们做饭,如何替她们的婆家打扫房子,如何对他们微笑。如何成为贞静贤淑的女人。他们唠唠叨叨,事无巨细。茉莉书店的三面靠墙的书架上全是书,除了中小学教学辅导参考书,还有高雅的艺术品位,高尚的道德情操,高贵的行为方式。茉莉亭亭玉立,却是个玻璃娃娃,一碰,就碎了。

  茉莉的死因是父母在我面前的禁忌话题。但我在长辈们神秘莫测的微笑和叹息里不是看不出端倪来。我不过是假装得天真烂漫,一无所知。我听他们窃窃私语。他们的口气掩饰不了对那个衣冠禽兽的谴责。茉莉的丈夫,天知道那个葡萄酒一样殷红的夜晚,他对茉莉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良家姑娘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逼得一个姑娘吞安眠药自杀。

  怎么就没看出来啊,那小子。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没想到啊没想到。长辈们一齐叹息到。而这个倒霉的家伙,从茉莉死后,毫无疑问,一蹶不振。可能,他一辈子也想不通的事情就是,为何那些人会把桃色死亡事件的罪魁之名强加在他脑袋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婚前父母教他的来的。他温柔得就像水,她为什么就偏偏叫得像硫酸泼到她身上了那样恐惧呢。莫非,有人其实早就知道了他中学时代偷偷进录像厅看三级片的旧帐。他向天发誓,他看过的他都忘记了,并且,只有那么一次,还是被别的男孩怂恿去的。他少年的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多年后当父母和他讨论起结婚时他还是会脸红心跳。

  J镇上的居民,才不管那么多呢。从那以后他们一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仿佛他憨厚的表情里隐藏的全是禽兽的欲望。他从此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仿佛他每说一句话,就是一种色情的暗示。一年过去,他没有再结婚。我想,下一年,或者以后的很多年他也会如此,就像茉莉,虽然J镇的人们早已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