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皱着眉，面色苍白无力。眼中有泪水。
　　面前的水仙死了。是今天凌晨起来时发现的。她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面对着养了近一个月的垂死植物，终于无声地哭泣。

　　泡在水里的时候，听到自己微弱清晰的呼吸声。
　　整个人一点点蜷起，试图抱紧自己。但她知道不行。
　　“我常以为自己是鱼，活在水中却无法呼吸。生得如此绝望。”
　　她对着空无一物的镜子喃喃自语。

　　夜和凌晨的交界，她会一个人拿着一杯冰水在房间里来回走。
　　电脑里放着那个男人送给他的CD。是他自己刻的。
　　只是反复听里面一首歌曲。《Seven Days》。
　　七日。他们从开始走到结局。

第一日。

　　她记得少年时的梦想。
　　有一个可以相爱的人一起生活。冷的时候可以抱着他，难过时亦可对他哭泣。欢喜的时候被他抱起来转好几个圈。养几盆喜欢的植物，每日悉心浇灌。过简单纯粹的生活。
　　只是已经过去很多年。生命中这样的男子不是没有出现过。
　　只是出现了。又消失了。

　　下午一点的时候，她从街边简陋肮脏的小餐馆中走出。往左走就是花鸟市场。这一刻她决定买一株植物。
　　街旁摆了许多小摊，到处是讨价还价的叫卖声。看见有人为一只鹦鹉争得面红耳赤。过一会儿心满意足的拿着笼子回家了。

　　在人群中走着。偶尔看到有极喜欢的花朵。眨眼又淹没在人潮中了。

　　他看见了那个男人捧着两盆仙人球，神情淡然，英俊而清澈。对她来说这样的男子已很少见了。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闻到他脸上剃须水的味道。
　　周围的水仙芳香凛冽。

第二日。

　　凌晨4点，她坐在马桶上。听到厨房里有水滴落的声音。
　　“嘀……嗒——嘀……嗒——”
　　已经一个月没来了吧。还是两个月？她粗略地计算着日子。
　　是有了他的孩子么。她努力地想着。
　　只有一次。就一次而已。
　　就这样的笑出声来。水滴的声音消失了。

　　冲了厕所出来。走到房间打开电脑放大提琴。声音打很低。她一个人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
　　旋转的时候看见隔壁家阳台种了许多花草。每转过身一次，便看一眼。在心里念出植物的名字。
　　水仙……芦荟……鸢尾……米兰……百合……仙人球……绿萝……

　　敲了门。她试着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萎靡不振。
　　已经有两天没睡好觉。照镜子的时候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她知道那是怎样。
　　眼袋。黑眼圈。眼角开始出现小细纹。
　　她已经不再年轻。

　　开门的是一个男子。极眼熟。是昨天在集市上遇见的男人。
　　昨日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几乎一生再没有机会相见，今日却得知他们只是隔了两道门的距离。
　　世界是那样的小。

　　说明来意。男子很礼貌地请她进屋，带她去阳台。
　　如此喜欢这些植物。
　　是的，生活可以变得纯粹透明。
　　最喜欢的是水仙。
　　有水仙情结的人。
　　是。

　　他又告诉她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她说，你拿张纸我记着，回家记不得了也好拿出来看。
　　他说好。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又给了一只笔。她看了看，是老式的英雄钢笔。
　　在纸上记下很多条要点，例如玫瑰不可与木犀草在一起；常绿花卉在发叶前换盆最易成活，要选择阴天换盆或上盆；盆土干裂时要及时浇水；每周或半月要施肥一次……
　　诸如此类，记着很多条。蓝黑色的墨水在纸上静静沉淀下来。

　　可否拿一株植物回去养。
　　自是可以，不过记住刚才的方法，才不至于枯死。
　　好。我都记着了。
　　你挑一盆拿去吧。
　　那么，就水仙好了。是见了便欢喜的植物。

　　一小时后。她便欢天喜地地抱着一盆水仙花离开了。

第三日。

　　以前在写字楼里工作的时候，每天吸入大量二氧化碳，常有窒息的错觉。离开以后，开始写字，拿稿费。但这并不轻松，有时一连写好几个小时，整个人会处于亢奋状态。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眼睛常常感到酸涩，经常要下楼去买药水。

　　她已经欠了半个月的房租。可是已经一个月没有任何收入了。
　　刚送走房东，又听见有人敲门。
　　再宽限一个礼拜就好。怎么……话没说完，看到的是男子的脸。
　　被催交房租么。
　　嗯。她指着茶几上杂乱的空方便面袋子对他说，你看，我每天只能吃这个，连买烟的钱都没有。
　　你来找我，有事么。
　　嗯，我想着应该是你丢的吧。他手上拿着一个带水钻的发夹。昨天回家时她已经发现，只是不知道丢在哪里，也就作罢。
　　谢谢。她伸手接了过去。

　　你一个人住。
　　不，两个人。她笑着指着自己的腹部。还有它。
　　他看着她。的确，一个有身孕的单身女子，着实身份可疑。
　　我不能找到那个男人了，他已经消失，而我们对彼此都毫不知情。
　　只是这样荒唐的，突兀地有了这个孩子。
　　可是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打掉它，也没钱把它生下来。

　　男人摸了摸她的脸，走了。皮肤上残余他手指的温度。
　　要懂得照顾自己。他临走前对他说。

　　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呢。

第四日。

　　10点准备出家门吃早饭，还在打算吃什么，开了门，发现地上放着塑料袋，打开来看，是两个饭盒，上面贴着一张便条。
　　自己做的饭菜，将就着吃。总比方便面好。今日值班，改日带你出去吃。PS：吃的时候要加热，别吃凉的。对孩子也不好。
　　她看着字条上的话，觉得好似多年的亲人。她轻轻笑了。
　　把便当拿进屋，冰凉的。拿去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后便打开来狼吞虎咽。

　　水仙依旧开着，有清淡的香气。屋子里满是令人欢喜的气味。
　　周围有深不见底的暗涌，她将自己埋进去，听不见一点声响。
　　她的生活已处于非常窘迫的阶段，对她来说已是常事，只是现在她不得不养活腹中正慢慢成长的生命。
　　这实在令她感到难堪。
　　是，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是得不到宽恕的。

　　我可以剥夺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力么。
　　我根本不爱你呵。
　　她抚摸着柔软的腹部。脸上带笑。

第五日。

　　“她在外面，隔着细细的铁笼，窥探着笼中的蝴蝶。”
　　在看这行字的时候。他说不喜欢夏季的暴雨，连绵阴霾。
　　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条鱼的名字叫做——九刺。
　　这是一种性格孤僻的生物。大概和卵在刚出生时就被母亲抛弃有关。父亲在守候在它们身边，直到它们慢慢长大，各奔东西。然后他会亠头扎进水底的石缝中死去。
　　是么。她歪着头听他讲完，不相信。
　　是呵，像是薄情的女人。男人说。

　　我不愿抛弃你，我也并非薄情的女子。你说呢。
　　不是么。
　　因为你没有父亲。你生来就被遗弃。

　　蝴蝶在暴雨之后蜕去了翅膀。无力飞翔。
　　他说。
　　从此。再不相见。

　　她有时一边听音乐一边和它对话。
　　她开始想象那样小而柔软的肉体在腹中慢慢成长，等待破茧成蝶。
　　她把那个男人离开床单时递给她的白色小药丸扔了出去。
　　瞬间便埋没在同样洁白的雪中，不见了踪影。
　　她才发现，禁锢在笼中的一直都是自己。
　　一切无畏。不过是，困兽之斗。

第六日。

　　这个季节的雨是冰冷的，夹杂着片片细小的雪花落下。街上是肮脏的雪水，汽车驶过来给溅得到处都是。
　　她仍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让我想起儿时的童话。小人鱼和下毒药，用声音交换双腿。与心爱的人共舞，踏在地上刀割一样的疼。
　　这曾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最后小人鱼在阳光下变作了蔷薇泡沫，升上天空。
　　她说。
　　可是呢，我连一个可以爱的人都没有。

　　男人敲她的门。说今天我们出去吃，我说过的。还记得？
　　嗯。她说。你等等，我穿鞋子。
　　她穿一双系细带子凉鞋，上面镶着亮钻。

　　你一直都喜欢光脚穿鞋么。
　　嗯。它们不喜欢束缚。
　　和你一样呵。
　　也许吧。

　　和男人坐在夜市边上的小摊上，面前是刚起锅的麻辣烫，旁边围着坐的年轻女孩吃得欢天喜地。
　　手上抓着羊肉串，上面撒了许多孜然粉，还有刚从他手里接过的街边买的关东煮。有贡丸、甜不辣、章鱼小丸子。一齐在咕噜冒泡的水中愉快地翻滚着。
　　她看着他的眼睛，肆无忌惮。
　　很漂亮。
　　嗯？什么。
　　你的眼睛。
　　嗯？
　　你有一颗波澜不惊的心。透过你的眼睛，我看到。她用习惯的倒装句。
　　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呵呵，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碰见对的人。
　　她抓过手里的丸子就往嘴里送。被烫的龇牙咧嘴。
　　真傻。
　　他们都笑了。

第七日。

　　她发现自己的心正慢慢地凝固成一颗坚硬的小石头。
　　你跟我走吧，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男人的手掌很暖，他看着她。
　　她说，你抱抱我。
　　男人不说话，抱紧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你那么美好。
　　然后他低下头吻她。

　　这个冬季，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美好。

　　她说，我是身份不明的女子。你不应该爱上我。
　　他说，是。可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她笑，你会后悔。
　　他说，只是一切已成定局。

　　抱歉。这不是我想象中的事。
　　好吧，这是你的决定。男人亲吻她的额头。宝贝，我爱你。

　　她把自己埋在水中，一点点深埋下去。
　　突然浮现出很多画面。
　　童年的栀子花。少女充满情欲的身体。玫瑰，百合。手指的温度。那些爱过的面孔。慢慢被水淹没，包括那些曾经的信与不信，爱与不爱。

　　凌晨五点。她整理好行李，将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放在茶几上。
　　想好了台词，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对他说“我愿意和你走。”
　　开门。
　　地上放着一盘CD，水仙做的封面，没有只言片语。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