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诗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是清朝沈复所作笔记体小说《浮生六记》书名的来源。然而,当我放下这本书的时候,首先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一句可作我观感的诗却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
但是,这是一本中心旋律太过悲伤的书,所谓“可待成追忆”一句,在我看来,似乎还不能更贴切地与这部作品的凄婉意境相吻合。也许,“此情只待成追忆”更加合适。
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这位前半生锦衣玉食,放浪不羁;后半生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的作家的人生无疑是极其失败的。《浮生六记》作于他人到中年,家道中落之时,忆往昔,难免发出“浮生若梦”的感慨。在这场梦里,他最美丽的遭遇,自然就是那已香消玉殒的妻子芸娘。
芸娘可谓是整部《浮生六记》的灵魂。整部小说里教人最赏心悦目也最撕心裂肺的部分是卷一“闺情记乐”和卷三“坎坷记愁”。
一位美丽,贤惠,活泼,命薄的东方古美人形象跃然纸上。所谓“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且作者在书中时时不忘赞赏她的聪明伶俐,最初记叙她曾作的诗句“秋浸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将她的才气才情和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刻画了大半,而她与丈夫一起谈论诗歌的一段,感觉其形象倒颇有东晋才女谢道韫的风采。至于描写她心灵手巧的段落,在书中卷一,卷二更是随处可见。居家生活有这样一位贤内助相伴,想必都是大多数男人的梦想了。
而芸娘敢于女扮男装,在夜间与丈夫嬉游闹市的行动,使她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中国古典文学中人们对美好女性形象的传统定义。至少,她在内心深处是如此的渴望自由,并且,她不似红楼中的忧愁女子黛玉,靠葬花洒泪派遣自己的寂寞。也不像牡丹亭里的芳华少女丽娘,压抑萌动春心直至郁郁而终。和她们相比,芸娘那双娇柔的小脚,尝试着去勇敢的迈出家门。由此我想到了在芸娘死后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紫禁城里魂断井下的女孩珍妃,当她身着男装渴望像鸟一样飞出这深宫大院的时候,世俗与陈规已经朝她投去了凶狠的目光。我不由得心一颤,芸娘是否亦如此呢?
接下来,三白和芸娘的生死爱恋有了些《孔雀东南飞》故事的色彩。三白记叙芸娘之死乃是因“弟亡母丧”而卧病在床所导致。与其如此说,毋宁说是公婆的嫌弃与放逐,丈夫的贫困与辗转造成了她的悲惨结局。芸娘一死,她与三白的爱情成为了文学故事里的佳话,更成了现实世界里的绝唱。
林语堂先生评价芸娘这一人物曾这样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又有“假使她出生在英国,谁不愿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之说。虽然,不妨把这些话理解为林先生对古典时代的人物进行的摩登解释,然而,这一席话,在我看来,使得我印象里《浮生六记》中那个芸娘的形象刹那间化作了无数个中国女子的影子,当这些中国女子照照镜子,她们便看见了可能与她们惺惺相惜,命运截然不同或者异曲同工的西洋姑娘们。《浮生六记》到底是封建时代的男人的作品,芸娘毕竟是以第三人称出现的角色,沈三白对于自己的失败人生和芸娘的死,更多的是感叹天命的无常,轮回因果的必然。而所谓“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也是男人的评语。想想最近读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女主角同是追求自由与爱情的浪漫女性,男人终究要为她安排毁灭的命运是因为她在生活中做出的他们看来的所谓的错误的决定,而在女人看来,女主角遭遇毁灭并不是自身的罪孽,而是不合理的世俗为她安排的必然的悲剧命运。若是阅读此书不跟随沈三白的角度去看,而是把自己当作芸娘的女友,甚至作为女性设想自己有着与芸娘类似的遭遇来看,或许会得到更多。
由《浮生六记》联想,关于写中国古典女性遭遇的书,在不久之前我还读到了当代美籍华裔作家邝丽莎的《雪花与秘密的扇子》,写的是中国乡村里两个传统女性一生的友谊和命运。作为西方的小说家,描写中国的女人,作者似乎更关心一些异族风情浓郁,形而下的东西,她们的三寸金莲,她们的女书,对她们的精神世界所下的思考和笔墨,显然不够。而西方女性作家的小说里,我更喜欢阅读的是诉说她们自身奋斗和超越的篇章,她们就算是头破血流,也往往惊心动魄。并且在这个时候,我常常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与她们同时代,有着和她们相同聪明才智,却被更沉重的传统积淀负累的东方女子,凌叔华、张爱玲、萧红、冰心,以及她们笔下的一群与芸娘同病相怜的姐妹们,这些女人或者灵巧,或者苍凉,或者粗朴,或者精致,然而无论如何,她们的美都是含蓄的,她们的悲喜都是安静的。
时至今日的女性们和关于她们的故事,更多的是充溢着爱的自由和性的解放了吧。加在前辈祖奶奶们身上的枷锁都差不多成了文物了。世间已再无芸娘。此情只待成追忆。悲剧是越来越少的发生,故事,往往以另一种精彩的结局出现。然而,若干年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留给再后来者的“只待成追忆”的古典淳朴的真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