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花花
女,85冬至生。网名66,和36近似,桃花朵朵开时彼此意外熟识。欣赏他做了很多同龄文青都梦想做的事,欣赏安静的野心小小的《Tooday》,为此贡献一些小文字,并祝它拥有更多的toda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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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个清丽的女子,自茫茫人海中盈盈逸出,齐齐的刘海,分明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黑白分明安静清亮,浅笑清颦,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润,如同初春里的花蕾,应了清风雨露之约,毫无防备地绽放。偶然间,一阵轻风荡起她的长发,她伸手撩到鬓边,露出了戴在腕间的玉镯,荧荧的剔透的白,里面有凉沁沁的翠绿色在舒缓地荡开。佩玉的女子,总有着说不尽的婉约。那一脉脉一丝丝风情,如水波一样,缓缓浸没在玉的温润莹洁、含蓄细致中。这样的女子,本应该停伫在水墨泼洒的国画里。
她轻垂着头,手提一个小药包,使着比春雨还细碎的步子敏捷地闪身进了一个小门楼。进门便登上阁楼翻出许久不用的灰黑色药罐,蹲在天井中静静洗刷。药罐闲置太久,布满白色霉斑,清流注入,霉气立即化作一股轻烟消散,她呛得猛咳几声,倏地就流下泪来。不禁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父亲久病,家里亦是常溢药香。红泥小火炉旁,美丽温柔的娘亲轻轻摇着蒲扇……眼泪砸在洗好的药罐上,她用手背拭了一下眼睛,微笑着低语,娘,我答应过你不哭泣。
“林衣,你进屋来。”“娘,你风寒好点了吗?”女子撩帘进去,榻上斜倚着一个中年女子,气质和林衣极象,那种静静栖于一处不事张扬的内敛,有蕴含在极深处的世事沧桑,让人一见就觉得她天生应该与茶香、琴弦为伴,即使风雨侵袭,她抬眼间的一笑,也仍是从前的月白风清。
“我不碍事。好孩子,你歇歇吧。若非你爹年前过世,娘这身子又不争气,我怎舍得你一个姑娘家出去抛头露脸,唉!”
“娘,大夫说了你不能伤心的。药好了,衣儿去给你沏来。”
伺候娘亲喝完药睡下,林衣来到院子里,撕了糕点喂檐下的一对画眉和廊里那缸金鱼。天井里种满香花香草,中央的青花瓷缸里浮着睡莲,墙角里开满娇艳的凤仙花。终究是少年心性,林衣动了染指甲的念头。采摘大把的凤仙花捣成碎片,天然的艳艳的红,加上一点点明矾,然后将葱葱十指洗净,用细碎的凤仙花绒敷满整个指甲盖,再以剪碎的丝绸条裹住指尖,包一个时辰,如此炮制三五次,指甲颜色便有如胭脂般嫣红。这是极耗时的女儿家工夫,直到星月光辉在苍穹闪耀,林衣还独自蹲在天井里,脚边是一钵鲜红的花汁。
(贰)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不知哪里淌来的水,倒映着屋檐中间的一排天光。高高的屋檐下,晾晒着衣服,迎风飘摆,妇人们怀里抱着孩子坐在下面,一边拉家常一边目光淡定的扫着来来往往的人。闲适的爷们儿赤着脚光着背聚在一处谈农事,人堆里时时腾起蓝色的烟气。曲折狭窄的小巷,像一个大风浪无法打进的岩石罅隙。男的女的都在静心地守望,如同街头门庭冷落的店主一样。可是巷尾湖畔稳稳地坐落着一座漂亮森严的大宅院,隔出了另一个世界,华丽的亭台楼轩隐藏在高墙的背后,只露出一角雕梁画栋,给乡民们无限遐想。这是首富苏家的府第,自然占了全镇最好的地界,依山傍水,静中取幽。
湖边,来了一穿着黑色长衫的老叟,神情端肃,岁月在脸上沟壑纵横。他盘着双膝,坐在湖边垂柳下那方石桌旁,眼前摆着一把胡琴,一个旧幡,上书“神算子”。偶尔会有几个衣服上还沾了泥土的农人,蹲下来听他问字卜卦。苏家少爷苏秋从外归来,在自家门口看见了老翁,一时好奇:“先生,可否为我相一面?”神算子看了看面前俊朗的公子,沉呤片刻,诵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僧诋》上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刹那为无限。这人世本就是一场清欢。老朽送公子一言,勿轻涉情关,需凡事谦让。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是故惟谦之一卦,六爻皆吉。”目送若有所思似信非信的秋公子进入朱漆的大门,老人家手捏卦金,发出一声隐隐的叹息。
(叁)
六月六是游花灯的时节,离镇在这一天夜里,比烟花还璀璨,比星光还耀眼。有诗为证: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天是小镇狂欢的日子,男女老幼皆可纵情。黄昏时林衣就出门了,娘亲的病好了十之八九,她也有了闲暇游玩一番。漫步湖畔,看湖尽头欲瞑的夕照竟似破晓,这个时刻百鸟归巢,人与飞禽亦有相类,人群归心似箭,都赶回去准备自家花灯了,没几人有她这般闲情抬头望天看倦鸟飞还。渐渐地,她发现还有一人落了单,华衣锦服,气宇轩昂,定不是寻常人家男子。从他站立的方向飘来淡淡的花香,她悄眼看他,发现他也在看自己,薄而棱角分明的唇上分明挂着笑意,不由低了头,心恍惚得没有理由。并不熟识的两个人,却好似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隔着长长的距离遥看河光粼粼以消除彼此间微妙的尴尬。继之而来熙熙攘攘的游灯会,她与他之间隔着人和灯,眼神却秘密穿梭,渐渐窥出热烈。
归家数日,她想他,便重来到湖畔,果然见他在原地守侯。那一天他们并肩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仿佛一生那么长,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林衣相信自己是用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幻觉去爱他的。她默默呢喃:“苏秋,前世你可是为我临窗描眉的夫君?”
秋黑色的瞳孔里,映进了林衣的样子,长长的发垂在背后。他很高,宽厚的背挡住了吹向林衣的风,而林衣只能越过他的肩膀看前面的天空,天空沉了下来压到了看不见的心头。喝多了那残剩半杯未干的酒,风寒在桥边的乌篷的船,记忆里暗藏着一双沾满泥土的鞋,衣裳的颜色已经辨别不清。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情到浓处,贪婪的索取。不顾森严的礼教,彼此立誓厮守终身,宁死不悔。
(肆)
“我要娶她!”
“不行,她不过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怎配得上做我苏鑫家的媳妇!”
“可是……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哼,淫贱之人不足惜。我已为你择好王翰林的千金,不日过门。大婚之前不准你再出去,更不准见那姓林的丫头。”
深深浅浅的墨迹,在夜的暗处渲染开来。这水墨的花卉,是黑暗中生命最深处的花朵,这些花朵啊,它们在这发黄的宣纸上不分白天黑夜地绽放,是不是也沉醉在了自己的虚无世界里了呢?那晚,苏秋在画旁题词:林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被软禁在家的多情公子再无计可施,不愿做那负心薄幸之徒,竟毅然用比秋水还凉的剑锋在颈上抹出一缕嫣红,践行了对恋人的承诺,也作为对严父最坚决的抗议。死亡到来的瞬间,他眼前都是各色的幻象,许多的幻象,黎明射进的阳光打在年轻的苍白的脸庞上。黑色的影子被框在了白色的纱窗中,明烈的反差,是无法逃离那被压抑的阴仄宅院中的剪影。
以往神情倨傲、架子十足的苏老爷,顷刻间就现了老态。于商场上打拼了大半辈子,志得意满,却偏偏在自己儿子面前一败涂地。但商人的精明让他马上意识过来,独子已逝,后继不能无人,那丫头肚子里的可能是苏家唯一的血脉。于是府内外马上忙碌起来,暂不发丧,先办红事,再办白事。
(伍)
离镇早有鬼婚的传统。鬼婚,顾名思义,是活人与死灵的结合。好人家的儿女谁愿意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呢,大抵是某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强行婚配。谁都没料到苏家准备的种种计谋手段全无用武之地,林衣一口应允了。她想,大宅院里有他的灵魂,可以陪她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吧。我们做错了事,是要得到报应的,所以,他才会离开。这样的爱着纠缠着的生命,因为任性,已经伤。林衣把头埋在娘的怀里,轻轻的呼吸,眼泪铺天盖地的落下。娘亲疼惜的叹气,你要是再不听话,就要自己去承受这一切,但目睹爱女痛不欲生的模样,她还是轻轻颔首同意了婚事,泪早已在发梢凝成霜。知书达理的母亲明白,爱情一旦长成盛夏繁花,便会舍了性命也要为对方留下一脉血肉。林衣抬手抚着小腹,孩子,你在里面么?花蕊残红未褪的纤纤十指上似还留着被他紧握的触感。那如盘的金乌,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穴,不断地吸食温暖,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
林衣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的小时候,拣到一只蝴蝶。一只暗蓝色的蝴蝶,收敛的翅膀,小心翼翼的姿态,林衣感觉到它那渺小又瑰丽的鳞翼紧紧贴在了她的手指上。它死去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一只触角被咬断,另一只孤零零地耷拉着,宛若被凌辱后失去冠冕的女皇。然而无论如何,它还是极漂亮的。它暗色礼服上钻石般的光辉深深蛊惑了小林衣,她小心翼翼地弹去它身上的蚂蚁,放在掌中仔细端详——它不同于夏日里风流轻佻的蝶儿,在人们眼前轻飞曼舞故作姿态,待有人起意追赶时又远远离去。它看起来沉默而忧郁,静静地躺着,安详异常,无声无息。
恍然间懂得,死亡,会给所有活物最后的容颜蒙上一层庄重。记忆中一切美好的温暖的碎片随着他的消逝,渐行渐远、凋零殆尽。林衣在出嫁前的午夜惊醒,无眠,听夜间的风凌厉穿梭。
(陆)
屋外的雨还在连绵,被撑开的油纸伞下,女子穿着凤冠霞衣,带着大红盖头,一个人走到了正堂,那么眩目的红色绸缎,铺满了整个房间,房梁上、柱子与柱子之间、地板上……红色的厅堂里站着一个红色的新娘,红色的婚衣下就是白色的丧衣。没有任何的挣扎,伏首,叩头,她和深爱她的一个死去的男子拜堂。喜事是奢华到了极致,只是没有任何欢声。苏家请来的戏班子扯开大红的幔布,弦索锣鼓响起打碎了寂静,上演了一出折子戏。它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
在离苏府大门不远的湖畔响起哀婉的曲子,算命的老叟很少拉他那把胡琴。是小镇人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很乱,没有节奏和旋律,只是平平的像水一样流淌,宛若提前奏响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