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小软用裙子兜着过去写给艾阳的所有信到了花园。她点燃了那些往事,烟升腾起来迷了糖小软的眼,于是糖小软就用手去揉。等她放下手的时候信已经烧完。糖小软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灰烬漆黑,不像诗上写的那样纯白柔软,用手轻轻一碰就哗啦拉地碎掉了。糖小软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曾经发生了一个轻涩凌乱的吻。明明还仿佛在昨天,可温度早已不在。甚至连痕迹被其他别的吻覆盖了。
糖小软想,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吧。于是她扬手把灰烬倒入花圃里。
故事在那里等待腐烂。向日葵依然骄傲地望着太阳。
这个时候想必是起了一阵风,漆黑的往事被风吹的跑起来,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糖小软插的木栅栏外。
错错经过。可那不是偶然的经过。他的帽檐耷拉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那些往事还漆黑。他的黑眼睛带着他来到这排栅栏外。他的黑眼睛有着一些鲜为人知的小秘密。
错错推着小车,车上有一把扫帚。他停下来,感受到风的温度是暖乎乎的,散碎的灰烬划过他的脸,他叹了一口气。静静的望着栅栏之内的小房子。然后静静的把靠在栅栏边上垃圾袋提起来,放到了车上。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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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的信
艾阳。今天是你离开后的第二百三十四天。我已经很成功地想不起你的样子。只是很可惜,我依然可以从任何细枝末节中想起你来。
今天看了本书,上面也有一个人写给另外一个人但绝不会让他看到或者说没有机会给他看的信。她说,我想告诉你,我会忘记一些人的样子,却把最重要的事留在心里。
当时我愣了很久。然后是冗长的英语课。只在下课前几分钟听见一句,我是如此想要……我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我是如此想要再见到你,艾阳。
很可笑是吧。呵呵。我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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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错把那些灰烬收集在一起做成了一支铅笔,用五彩的纸缠住支离破碎的故事,然后它们就变成全新的,没有人认识它们。
错错在第二天找到糖小软。他只说了一句,给你。然后就跑开了。
糖小软拿着笔站在门口,又跑到木栅栏的门口,再跑到街上,跟着错错一直跑。她没有叫错错停下来,只是追。她的脸发红,她的心脏越跳越厉害,她的腿隐隐发软,身体却固执地向前,身体固执地不愿意停下来。手心里的笔被糖小软捏得要掉出水来了,五彩的纸要花了,灰烬要碎了。
错错跑得飞快,就好像身体从天上往下坠一样。错错心里只有一根羽毛,雪白的雪白的雪白的,轻荡荡的在错错心里,仿佛从淤黑的泥土里长出来,再飞到半空。
糖小软终于追上了错错。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裹着汗的脸庞像晶亮亮的糖葫芦。她把手摊出来,手心里是错错刚给她的那只铅笔。糖小软握它握得那么用力,那些五彩的颜色有些都钻进了手掌的纹路,仿佛沿路可见的星星点点的野花。
糖小软把手往错错身前凑了凑,表示要把铅笔还给他。但糖小软固执地不肯说话,仿佛一只小猫执拗地要捉住它的尾巴一样。
错错呆站着一动不动。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他忽然想要拉上她到山坡上去看看他一直最喜欢的那个地方,那是他的秘密,他童年的唯一安慰,他珍视它如同珍视自己仅有的财产。以前他连提也不敢给别人提,可现在他却想要带这个女孩子去。他想象他拉着这个女孩子向她展示他的宝藏时她的惊讶表情。瞪大眼睛,咬住嘴唇,屏住呼吸。像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而那时她会不会笑呢?错错忽然发现自己很在意这个。错错开始沉溺于自编自导的幻想中。
糖小软完全没有注意到错错的状态,她只是强硬地把手摊着,像一种挑战的方式。而后来看到错错一直没有反应,于是干脆把铅笔从手上拿下来塞到他手里就转身走掉。
而我们的错错,他还没有从美妙的想象中回过神来。糖小软突如其来塞过来的铅笔如同一只长矛。明明是一些灰烬加上甜蜜斑斓的纸,此刻却成了锋利的刃,生生地划开了错错的心。
错错仰起头来使劲吸着鼻子。拼命想要将即将流出的眼泪吸回心里那些千沟万壑中。但他没成功,眼泪还是拼命落。落,落,落,落。并且更加失败的是他的帽子跟着这个动作忽然滑落到了地上。错错心里一惊,他觉得自己心里唯一那根洁白洁白的羽毛也随帽子一齐掉了下去,软趴趴地贴在了地上,随时等待被人忽略或者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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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错错
错错,87年生人。10岁之前是很乖的孩子,10岁之后一系列的大事小事把他摧垮,他开始变得堕落。舅妈说那小子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爸爸妈妈说因为他而造成父母的婚变。
错错一个人挺孤单的,朋友全都离开。曾经有个喜欢的女孩子,但是女孩子说如果等待超过五年或者这等待充满着彼此伤害那何必再等,所以错错总是一个人行走。后来遇见糖小软。错错总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淋漓尽致,所以他拼了命地喜欢上糖小软,又或者说是寻找逝去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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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错不明白色调鲜明的铅笔糖小软为什么要握得那么用力,以至于那么漂亮的颜色只剩下惨白。错错看着惨白的颜色中夹杂着红色,突然觉得很像刚看的《可可西里》中的藏羚羊那夹杂着血丝的雪白毛皮。错错心中有想吐的感觉,他用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嘴唇,然后嘴唇很快充血,乌红。
错错是真的不明白糖小软了,就如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很激动地想要拉上她到山坡上去看看他一直最喜欢的那个地方。
这一切都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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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的信
艾阳。今天是你离开后的第二百五十六天,还有一百天就快一年了。
我知道我在迫切地希望能忘记你。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干净地忘记掉许多事,我想我会很开心的。可是。
总是能够记起那透过树梢映射在你明亮眼睛里的阳光。
我本想用一枝色彩斑斓的铅笔写这一封信的,可是我固执地把那只铅笔丢失。你知道我是很固执的。
或许这也是你不能承受的轻。
天气在变冷,我在想念你,在这个将近冬天的颓败季节里,阳光都充溢着回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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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步履轻快地走回花园里,她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奇妙的事。糖小软躺在很多枯黄的向日葵中间,她慢慢地回想那个戴着很低的帽子的男孩。糖小软看到一朵朵白色的云在空中散漫的飘,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
可怜的错错还在那里呆站着,眼泪在脸上划成一道道的伤疤,帽子在地上被风吹得滚来滚去。他呆站着,不知道要站几个世纪。错错把帽檐拉下来挡住他的眼睛。错错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更漆黑。当然,那里依旧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小秘密。
其实错错明白他在糖小软眼中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性情古怪爱戴帽子的新邻居。错错也明白发生的一切事情只是糖小软生活中的小插曲。错错需要等待,等待时间把糖小软的伤隐埋,他不能插手。所以他只是很安静地拉拉帽子,再看一眼手心里折断的铅笔,挖下一个坑,把它埋进去。错错虔诚得好像是在埋葬自己的亲人。末了不忘插上一束顶着白色绒毛的高草。他转过身吸吸鼻子,很快地离开。黑沉沉的夜色中,有一束白色的绒毛在一颤一颤。
糖小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大太阳在天上晃得她眯起了眼。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向自己的木栅栏走去。错错好像不经意地与糖小软擦肩而过,她没有注意,只看到木栅栏的门没有关好,想要快一些把门插好,千万不要让别人踩进花圃中去。
错错好像不经意地与糖小软擦肩而过,他的帽檐低低地挡住了眼睛,但是他还是看到了糖小软大衣的后背上粘着一块土。他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出声。他轻轻地放了一束花在木栅栏上。
当错错与糖小软擦肩而过的之后。糖小软面朝东方看到太阳,阳光透过错错的肩膀与帽檐闪烁在糖小软眼睛中。那一刹那,糖小软以为艾阳在这儿,在一步一步向着太阳的方向离她而去。糖小软几乎不能克制,她隐忍着泪水绕过错错站在他的面前,扑在错错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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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的信
艾阳。我敢肯定这是你走后我最想你的一天,因为太阳晒着我的大辫子的时候我趴在送花给我的那个男子胸前喊着你的名字大哭起来。我揪着他胸口的衣杉,那么用力。我的嗓子仿佛被艾阳这两个字撕破了似的。艾阳艾阳艾阳,你就这么把我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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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宣泄之后用极平静的目光看着错错藏在帽檐后的眼睛,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的心在很快地跳。所以她只很深地盯了错错一眼,然后捂着心口跑掉。
错错在糖小软的目光下突然变得很慌乱,仿佛做了错事一样呆愣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好像心也在微微颤抖。糖小软很深地盯了他一眼,有灵魂被洞穿的感觉,脊背发凉,有些缺氧。
捂着心口跑掉的糖小软不想回到自己的小屋,她另选了一条路,很陌生仿佛凭空变出来的路。那条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摇摇摆摆地长着大丛大丛顶着白色绒毛的高草。她跌跌撞撞扑倒在最近的一丛上,头顶上的夕阳从高草遮挡的天空上狠命的砸下来。
错错坐在夕阳下面美丽的小山坡上,就像老农坐在自家的后院里。他用很薄很薄的刀片在手腕上划开很细很细的伤口,看着血珠一点一点渗出来,安静地微笑。那里整齐地排列着几条粉色的痕迹,都是被很认真很认真地刻上去的,虔诚得像做祷告的信徒。
可是这安静被打破了,糖小软拉长的影子摇曳到错错漆黑的眼睛里。她的眼睛依旧红肿着。错错一抖,把手中的刀片掉进了草丛。他在头脑中放映的幻想似乎正在实现,只是导演改变了过程,延用了结果。错错脸上的微笑定格住,他张了张口,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于是咬着嘴唇,转身离开。
糖小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错错,她看到他手腕上有隐隐的红色,心头隐隐地难过。错错转身离开,糖小软背对他离开的方向坐下。她不想看到别人的离开,所以她总是这样自己先走,实在不能避免,便固执地不去看。她的手指被草丛里的刀片划伤了,渗出一滴血珠。糖小软拾起那薄刀片眯着眼睛看,上面似乎还留着血迹。一次,又是一次,戴帽子的男人清晰地留在糖小软脑海中,仅此而已。
错错似乎一直在躲着糖小软,又一直在追寻着糖小软。他感觉到他心中的秘密被糖小软一点点扯出来又一点点地撕裂,他不知道他心中唯一那根洁白洁白的羽毛随风飘向了哪里。
错错逃开了糖小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他想回到小山坡上,在那里他可以好好抚慰自己的伤痛。可是他不能回去,因为糖小软在那里。曾经的某一刻,他是极度地幻想那个女孩去他心目中的小山坡。可是如今,她像敌人一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的伤痛无遮掩地显现,并夺去他慰藉伤痛的地方。错错实在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错错按了按帽子,低声啜泣起来。
可怜的错错,他不明白喜欢上一个人需要背负如此多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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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的信
艾阳,我希望把我的头发吹乱的凛冽寒风能带去我对你的思念。我看到太阳在一点一点的沉沦,就如我看到你决绝地向着太阳的方向离开我。我背对着你走的方向坐下,固执地不去看,但是拉长的影子摇曳在我心里。艾阳,正如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那么固执。
那个男孩像你那样离开。我的手指被划破了,不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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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解开辫子在风中散开,她发现这个小山坡真的很美。她不知道她如此突兀地闯进了错错的后花园。
糖小软看着头顶上的太阳一点一点掉下山去,她突然很想把它拉住,但是太阳还是掉下去了,如此万劫不复。糖小软的心也一下掉进一个黑窟窿。
错错低着头,看到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砸。错错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子为什么会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流泪,错错丢失在10岁的眼泪似乎一下全回来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地要把过去几年没有流的眼泪都补回来。他看着忽地掉下去太阳,心像是撕裂了一般的痛。
糖小软坐在黑色的山坡上,开始想起那个帽檐低低的男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但事实上她想起了。糖小软伸出手,那薄刀片仍留在她手心里。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她就用舌头舔了一下上面残留的血迹,苦的,有熟悉的味道。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糖小软的眼眶涌出来。她想起了离开很久的那个人,那次凌乱的吻,她咬破了他的嘴唇,舔到了他的血,苦的。
错错和糖小软都不在家。他们都在寂寞夜色笼罩的野外,直线距离300米,路的距离870米。但他们都想着一些只是插曲的事。
黎明不合时宜地到来。糖小软还没有把脑中纷乱的事理平。她低闻着刀片上血腥的气味,在青草漫延的香味中坐了一夜。
回忆总是很痛苦的,况且中间还有新的事情不断进入,打乱平缓的回忆。糖小软咬了咬嘴唇,她把刀片放在身上红格子大衣的口袋里。她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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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的信
艾阳,今天我趴在桌上就睡着了。朦胧间仿佛是你的手抚过我的左肩,梦里的心境犹如一颗石头里爆出孙悟空那般惊天动地。可当我迫不及待的睁开眼睛,原来只是窗外射进来的一束阳光。
阳光里,尘土飞扬,我被细微的灰尘扰乱了视线。你穿着高靴子,朝我走过来。你背着阳光,我看不到你的脸。你高高的帽角仿佛一座高山。你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叫了我一声“小姐”。我就迷住你没有脱下的帽角,我就迷住你没有脸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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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错之所以一直带着帽子是因为他额前有很深的仿佛胎记般的刀疤。那条疤细长而坚硬,嵌在错错平坦的前额。错错最讨厌照镜子,镜子里的疤犹如裂开的嘴,笑得狠毒。
10岁前的错错最喜欢的是家边上的那条河。放学背着书包回去的路上,他总要抽时间去河边小坐。他喜欢河里自己的倒影,他喜欢同他说话,喜欢看他笑。错错是有点迷失了。曾经有一次,他倒头就睡到倒影怀里。幸而有人路过,或许也是不幸。
错错的奋不顾身在第二天就传得整个小镇都知道并被嘻皮的小孩耻笑。
妈妈对爸爸说,这个小孩和你如此雷同,咱们散了他跟你吧。爸爸对妈妈说,我想要的是个漂亮的女儿,这个男人我不要。妈妈对爸爸说,当初你要是不下手段让我怀这孩子,我会跟了你?爸爸对妈妈说,你没给我生个漂亮的女孩子,我还烦你跟了我呢。爸爸妈妈就在餐桌上口沫横飞。错错却安心地吃饭,尽管妈妈只会做一个蕃茄蛋汤。
后来,妈妈爸爸真的散了。错错是个完美的借口。
糖小软出神地看那束阳光,跳跃的灰尘把她的眼睛弄得有些花。她仍旧看着,直到脑海里的那个人与眼前的影子重叠起来。
错错没有穿高靴子,也没有弯下腰轻声叫“小姐”。他站在离糖小软5米以外的地方,遮在帽檐下的眼睛有些慌乱地游移着。糖小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个离开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忘记的样子会这样在脑中一点又一点地清晰起来。她很迷惘地看错错,想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可错错转过身去了。
错错看着阳光下穿红格子大衣的糖小软,突然觉得很熟悉很熟悉。他的黑眼睛游移着把记忆牵出来,还没有清晰地理好混乱,糖小软目光中的迷惘就把错错刺痛了。他刚刚明晰起来的影子被遗失了,错错难过地转过身去。
糖小软看转过身去的错错,肩膀上射过来的阳光反射出合适的角度落到她的眼睛中,她又一次地看到艾阳,他的影子单单地躺在太阳下面,突兀得刺眼。糖小软心里是清楚的,可身体固执地向前。
错错开始跑起来,迎着太阳的光线让他眯上了眼睛。糖小软跟在他后面追着,距离没有被拉远。错错突然想起了那只折断了躺在泥土里的五彩铅笔,他拼了命地想要把后面的女人甩掉。糖小软固执得令人害怕,她的心脏越来越不堪重负,可是却越跑越快,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错错拐了一个弯又翻过一道土坎,突然停住了。糖小软也突然停住了,距离仍是5米。
错错发现自己跑到了小山坡,他快步跑上坡顶倚着大石头转过身来站着,双手叉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似平常,里面填满抗拒,他像敌人那样看坡脚的糖小软。
糖小软迎着错错的目光挑衅地看他。她一下子固执起来,不紧不慢地走上坡顶,坐在很多青草和野花中间,继续昂着头看错错。
错错看着糖小软坐下的动作,突然像是心里那根洁白洁白的羽毛折倒在泥中那样的难受,他坐在大石头上很难过地哭了。错错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那样渴望地要带这个女孩到小山坡上来,也不明白现在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糖小软碉堡一样坐在地上,她发现错错哭了,眼泪落在大石头上,从那些崎岖的沟壑里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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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小软的信
艾阳,我快被泪水给浸坏了。一个男子就这样把他的感情毫无保留地释放。他的泪水如决堤了的大坝奔涌而下,他的头一颤一颤,他的帽子似乎要跌落下来,他的眼被泪水放大了瞳孔,他的脸颊被浸湿得通红。
艾阳啊艾阳,你离开后的第二百七十二天,我被泪水淹没至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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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错一声不响地哭着,身旁的高草在高傲地摇着。糖小软心中想着别的男人的影子。一天很快的过去。当然,最后他们都离开了小山坡,他们都是很清楚明白的人,不会如此的面对着。
离开前糖小软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事。她走过去抱住哭泣的错错,让他把眼泪流进她的大衣领子里。糖小软看着错错抽泣的肩膀,她好像看到了艾阳背对着她无声哭泣的样子,戴着帽子的影子把太阳遮住了。她的心里空空地响着回声,所以她走过去抱住她面前的艾阳,让他把头埋到她肩膀上。
错错嗅到糖小软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眼泪更肆无忌惮地流出来,他头晕乎乎的,那味道顺着呼吸道爬进错错的心里,那里又长出一根洁白洁白的羽毛。错错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也是这样决堤一般哭着,抱住他头的女孩子穿着红格子大衣,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糖小软拍拍错错的头,把他放开,走下坡去。半路上忽然停住,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很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错错呆呆地站在大石头边,身后是巨大的落日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一切。糖小软头脑里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她走下坡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错错看着天边渐渐变小的影子,停止抽泣,再看了一眼美丽的小山坡,他知道这里再也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他祭奠般在大石头上划下一个日期:XX年X月X日。
错错整整衣服,回家了。
糖小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她梦见花园中的树都倒立着生长,结着很多艳红的晶亮的小果子。它们有的掉落在地上,沾满泥土。她梦见自己弯下腰,红格子大衣在地上摩挲着泥土,两个大辫子在胸前荡啊荡啊。她就这样弯下腰轻轻拾取树上艳红的小果子,她想用大衣的前摆兜着这些果子,可她总也兜不住。果子不断地掉落,她不断地想兜住,最后猛地惊醒。
糖小软试图回忆做过的梦。她捏紧被子,眯着眼睛,身体不住的颤抖。但她失败了,她把这个梦遗失在记忆深处。
糖小软看见她干净的窗台上有一束高草,顶着颤动的白色绒毛,没有用玻璃杯子装着。高草是被连根拔起,粗鲁但不刺目。高草上面有一张纸,轻轻的放着,一根很细的黑绳子穿过纸系在高草根部。糖小软翻过纸,上面用很娟秀的字体写着:
让我们在一起。
糖小软出神地顺着窗台望出去,松软的泥土上有一串弯曲的脚印。糖小软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的水汽,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错错早早的就到小山坡上坐着,他在等待一个结果。错错选了一个视野很开阔的地方,能看见来小山坡唯一的路。错错坚信,糖小软会来给他一个结果。
太阳老高老高的了,错错清楚地看见糖小软走了来,她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拉得老长。错错的心在铿锵有力地跳着,像战鼓又像雨砸落的声音。
糖小软径直走到错错的跟前,直愣愣地看着他。时间似乎凝结在了这一刻,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阳光透过糖小软两个辫子的缝隙反射到错错的瞳仁里,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在他快承受不住时,糖小软把手给了他,手心向上,对着他的脸。刹那间,错错心中一片宁静,还有加速度后残留的痕迹。
风呼呼呼地吹过小山坡,高耸的高草顶着白色的绒毛一颤一颤。
糖小软和错错靠在了一起,顺理成章般自然。阳光恰合时宜地透过他们肩膀上的天空,小山坡上孤单的白桦树安安静静地立着。偶尔吹来略寒的风,枯黄的高草不停地摇曳。他们很安静地彼此靠着,好像一对互相取暖的路人。
风,干冷干冷的,冬天已经近了。
* * * * * * * * * * * * * * *
糖小软的信
艾阳,今天我靠在了一个男人的肩膀上,我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你的气息。艾阳,你会开心的吧?我一直一直都没有能够忘掉你。
他送给了我一束带根的高草,是那个美丽的小山坡上采的,顶着颤动的白色绒毛。正如你知道的,艾阳。我是喜欢这样的突兀与固执的。
艾阳,你离开的第三百天,在太阳把我的影子拉长的时候,我靠在了那个男人的肩膀上。
* * * * * * * * * * * * * * *
糖小软盖了一床厚棉被,她觉得有些冷了。她又梦见了那个花园,那些倒立生长的树。糖小软弯下腰拾起地上的小果子,艳红的,晶亮的,好像镀过漆一般泛着光彩,诱人的果子。糖小软突然有想尝一个的冲动,但大被子压住了她的喉咙,她觉得像被人从背后掐住脖子一样恐惧而难受。她醒了。
由于不得而知的原因,这个梦依旧被糖小软遗失在了记忆深处。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在阳光照耀的小山坡上,糖小软眯着眼睛躺在地上,看头上飘来荡去的白云。白云下走着一个男子,戴很低的帽子,穿着高靴子,垂着头插着手。糖小软的心很快地跳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脑海里不断闪现一个名字——艾阳。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艾阳艾阳”。男子越走越近,最后停在糖小软5米以外的位置很慢地抬起头,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抬起的帽檐下露出错错的黑眼睛。糖小软的眼眶里突然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醒来后的糖小软紧紧抓住被子的一角,手心里全是汗水。她一边摸枕边被泪水浸透的地方,一边猜想这个梦是否暗示着什么。
错错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就爱带一顶黄帽子。错错曾经想掀掉她的帽子看看清楚她的额头摸摸她的头发,可是错错的手被那女孩子打开了。当时的情况是,女孩子坐在蓝色的塑料靠背椅子上,错错盯着女孩子圆呼呼的头想了很久,他想她一定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女孩子的柔顺的头发从颈项和帽子的空隙处偷跑出来,那就是女孩子秘密的小尾巴。错错看得眼睛渴了,他径直走到女孩子面前。一个抬头,一个伸出手。“啪”,错错的手就和女孩子的手第一次接触了。
错错很多时候回想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人的,大概是和那根棒棒糖有缠绵悱恻的关系。错错是看着她从兜里拿出来,看着她剥去糖纸,看着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她的眼神百感交错又重叠在一起。错错偶尔一个回头,她斜眼横着他把糖整个藏进嘴巴,于是她的左腮出来一个大包。错错多想摸摸那个鼓起的疙瘩,雪嫩雪嫩的。而他迈出步子的瞬间,就感觉自己开始下陷,掉进一个黑窟窿,再也出不来。
错错常在她回家的路上埋伏着看她经过。错错的影子倒在地上,细长细长的。在等她来的时间,错错蹲着轻轻的数数,从1到100再从100到1再从1到100如此反复。错错的心里有一句话:我一直看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看着你。
女孩子和另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的脸蛋多漂亮,她笑得多满足。这算什么,这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错错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的双眼没有看到的时候,你们走到了一起。错错所在的黑窟窿忽然碎了,只剩下一个平面。他走到平面边缘,是万丈深渊。
错错的身体如同行尸默默地挡在了他们前面,他狠狠挥起拳头砸在那男孩子的头上脸上肩上肚子上,男孩子忘记逃开护着头嗷嗷地痛呼,女孩子看呆了一切。直到错错累得抬不起手,男孩子的脸已经全是血。结果,这只不过发生于错错的意识。他没下手,他只是看着女孩子的惊疑,再默默擦过他们,走了。
错错想,我以后不能等了。
错错回到家就冲进厕所看镜子。他看自己的眉毛,开始讨厌。看自己的眼睛,也讨厌。看鼻子嘴巴轮廓头发,什么什么什么都讨厌。他想象着那女孩子的惊疑的脸其实是在说:我很烦你。这时。他也有些烦自己的这张脸。然后,情不自禁地撞上去,镜子哗啦啦地破在地上。
从此错错也开始带一顶帽子,帽子拉的低低的,刚好挡着额头上那条丑陋的疤。
糖小软躺在她家的花圃中,乳白色的大雾使花园中的草凝结了许多水珠。糖小软裹着她的红格子大衣,躺在草丛里看着大雾中似隐似现的太阳。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雾中有一个身影推开厚重的木栅栏,脚踏在浸湿的泥土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身影走了过来,站在糖小软身边,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他轻轻地说:“小姐,我回来了。”糖小软朝着雾蒙蒙中笑了笑,说:“艾阳,把我抱起来。”
糖小软想,艾阳啊艾阳,你最终回来了。在我想不起你的容貌你的声音你的一切的时候。在雾中,我想看清楚你脸上分明的棱角,可是厚重的水汽在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隔膜。艾阳,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艾阳,快把我抱起来,让我闻一闻你的气息。
错错在小山坡上,浓浓的大雾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但错错笑得很开心,他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糖小软”三个字。他认为自己今后会很快乐。他的眼睛黑得发亮,但早已失去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也忘记了他心里那根洁白洁白的羽毛已然落下,他没有拾起来,它正躺在泥土里慢慢等待腐烂。错错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他只想好好地想一想糖小软,她倔强的泛红的脸、敌人般的目光、向上摊开的掌心。他想和糖小软好好在一起。
错错站在大雾弥漫的木栅栏外,他隐隐的看见躺在草地上的糖小软,草尖上的露珠摇摇晃晃。他推开木栅栏,走进去,站在糖小软跟前,对她说:“小姐,我回来了。”他看见糖小软模糊的笑容,听见她轻轻说:“……把我抱起来。”
错错抱起糖小软,心中有虔诚的信念,他觉得怀中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糖小软闭着眼睛环着错错的脖颈,口中喃喃,“艾阳艾阳……”
那是在一个夏季潮湿的下午的事。糖小软穿着红色格子的裙子骑着自行车去镇子上,她听说那里有人在卖一些漂亮的花,她要买很多的花种在她的院子里。在镇子的集市上,她看见了卖花的人。是一个留着很短头发,有着明亮气息的男人。那男人坐在一堆花的中间,他微笑着看着花。那一刻,糖小软惊呆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在恍惚中感觉到自己的梦正在身边展开。后来,她知道那男人的名字叫艾阳,在那男人死后的墓碑上得知。
错错听到糖小软在喊着“艾阳”,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最可笑的是他自己似乎成了那个男人的替代品。他想起泰戈尔的诗: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错错仰起头,他知道他的眼窝已积满了泪水,睫毛的一次触击就能使它们簌簌掉下。错错抱着糖小软,慢慢慢慢地旋转。糖小软红色格子的大衣荡了起来,在惨白的大雾中刹出一片惊红。
错错死了,在一次夕阳回归的时候。
他吃了很多的安定药,在黄昏把所有东西都拉长影子时,他慢慢闭上眼睛。他在自己的手心上写上一句话:我把最美丽的梦带进天堂,那里没有夕阳。
糖小软看到了错错的尸体,在殡仪馆中。错错的爸爸妈妈在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尽最后的责任。糖小软把一束高草放在门口。她只记得最后艾阳抱着她在雾中旋转。
那一转,转走了一辈子的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