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云端，望着脚下黑漆漆的夜。我的身后是光明永驻的天堂。天堂没有夜晚，没有季节的更换，更没有花草的荣枯。神的力量与权利至高无上，他可以让永昼成为可能，让花儿不在遭受枯萎。当然这仅限于天堂。

　　我在这里等影，没有大脑的双生天使。此刻，我和他之间隔了天与地那么远的距离。风把我的长发吹到眼前，我不得不一次次的拨开头发，始终注视着脚下的一片黑暗。“啪！啪！”流光溢彩的烟火绽放在黑暗中，一定是无聊的人类又在庆祝他们无聊的节日。同时我也知道影在人间逗留的原因——他准是和人类的小孩在一起放烟火。

　　“暗，你在做什么？”飞的声音，“是不是又在等影，哎，寂寞的暗哦。”她虽然口中担心，却一幅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用你管。”我没好气的说，飞一耸肩膀，悻悻的飞离我这个“非定时炸弹”。

　　在影迷恋人间的同时，我就得了一种叫做寂寞的病，现在我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我冻得发僵，极不情愿的抱住双膝，因为别的天使说，这是寂寞的姿势。是哪个笨蛋说双生天使注定形影不离，真是好笑。

　　“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耳边掠过的温暖的气流，修长的手指蒙住了我的眼睛。

　　“影，你今天太晚了。”

　　“暗，今天是平安夜，我同人类的小孩一同放烟火呢！”

　　“我不管是平安夜还是危险夜，总之你以后不准再到人间去玩了！“我对影下达了最后通牒。

　　影直直地盯着我，他冰蓝色的瞳孔让我一阵心悸。最后他终于开口：“暗，你真的是病入膏肓，越来越不可救药难以理解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不再理我。

　　这都是拜你所赐。我看着他束起的头发上花瓣尖已经枯黄的百合花，忿忿地想。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在我们被创造出来的一刻，神就告诫我们不要理会人类的事情。如天使插手人类的事情，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其实我也感到十分的迷惑，既然神的力量如此伟大，为什么不肯帮助人类。但我想，作天使还是安分一点的好，我可不是冒失的影。我希望影不去关注人类的生活，在我看来，那是种无聊甚至痛苦的生活。

（二）

　　天堂的花依然娇艳欲滴，如果不是影时不时溜到人间玩，头发上每天都会出现不同的花，我根本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人类的事他想管也没办法管。

　　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大错特错。

　　那天我看见影坐在花丛中发呆，神色凝重。我还没来得及过去，两个黑色身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的知觉告诉我那是执法天使。他们在影的面前停了下来，影抬头望望他们，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他们离开了花园。

　　“影！”我叫他，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暗！不要跟过来，求你，千万不要跟过来！”影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对我说。

　　我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影是我亲爱的双生天使啊！

　　“影，你违反了我定下的法则，你该知道私自涉及人类事物的下场吧！”威严的语调破空而来。

　　“至高无上的存在啊，影明白——是死亡。”影的眼睑缓缓地垂下来，但他冰蓝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坚毅。

　　“不行，神，您不能伤害影，我相信影绝对不会背叛天界。”我对着不知在何方的神说。

　　“暗。”那个声音再次缓缓响起，“你可知道维护叛徒是要被冠以同等罪名的。”

　　“事到如今，请您把暗当作背叛者！”我拔除黑色的暗之剑，张开羽翼挡在影身前。

　　“暗，这不管你的事，你快离开啊！”影一脸焦急。

　　“闭嘴！”我小声地呵斥他。

　　一切安静下来，空气中不知名的花香如暗潮涌动，我只听得到影与我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诡异之极。

　　突然一道眩目的光划破寂静，让我措手不及。那道光绕过了我，然后，我听到了影的低吟——光射穿了他的胸膛。

　　殷红的血从影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烧灼着银色的大地。血流过的地方，慢慢冒出铺天盖地的百合花。影最喜欢的花，此刻在我眼中如此的刺目。

　　“暗，我摘了天堂的花送给了小米，那个可怜的女孩。”他嘴角浮起一丝惨笑，“暗，我用了幻影术，可还是瞒不过神的眼睛。”

　　“影，不要，不要再说了。”我抱起影，我带他离开。

　　在我将要踏出圣殿的一刻，我的背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的左翼，变成了恶魔的翅膀。

　　“暗，背叛者的印记是对你的惩罚。暗，你最好记住，人类是最可怕的生物。”

　　“暗，我想……我想见小米。”怀中的影因为痛苦不住的痉挛。

　　我带着影在众多天使的嘘唏中离开了天堂，离开了身后一片寂静的黑暗。

（三）

　　我降落在一个阴暗的小巷，地面污水横流，不时有流离失所的猫发出尖利的叫声。我在一扇破板门前停下，直觉告诉我，这里是小米的家。影，你马上就能见到小米了。

　　“天使哥哥，你终于来了！”房子里穿出了好听的女孩的声音。门发出断裂般的呻吟，站在我面前的是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有着白皙的皮肤，迷人的金色长发，钴蓝色的眼睛美丽异常——直直地盯着前方。

　　我跟着她走进阴暗潮湿的房间，影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小米……能再次看到你，天使哥哥……很高兴。”影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小米说话。

　　“天使哥哥，你怎么了？声音变得沙哑了？”

　　“天使哥哥……今天吃了……好多辣椒，声音变得……变得不灵光了。”

　　“呵呵……”小米轻声笑着，“原来天使哥哥是个贪吃鬼啊！”

　　影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小米……告诉天使哥哥……如果有一天……天使哥哥不见了……你……会不会害怕？”

　　“天使哥哥今天好奇怪呀，小米很喜欢天使哥哥送的花。天使哥哥不在的时候，有花陪我，我当然不怕。”

　　影从他满是血的衣褶里拿出了臆度百合花。“小米，这……”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把头转向我，我接过影手中的百合花，他眼中冰蓝色的火焰渐渐的黯淡，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是天使哥哥送给你的花。”

　　“哎？天使哥哥的声音恢复了也！”小米接过我手中的花，“哈，是百合呀！”

　　“对不起小米，天使哥哥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

（四）

　　影，你这个笨蛋，怎么这么容易就死掉！影，为什么，为什么对那个人类女孩那么好？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离开我？

　　阴霾的天空下，星星点点的橘红色灯光像散落一地的宝石，温暖漂亮，可是影再也看不见了。永恒的睡眠中，没有寒冷，没有痛苦，不知他的梦中有没有我。他第一个梦到的，应该是小米。我想。

　　如果可能，影，我想就这样抱着你一直飞翔，飞到世界尽头也不要停。影你知不知道，现在我的样子奇丑无比，我的左翼是一只有着丑陋爪子的恶魔翅膀，真是天使的耻辱啊！

　　我看见城市边缘高耸的黑色山头，就是那儿了。山顶光秃秃的，有萤火虫在飞。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影的脸颊被映得惨白。我把影放在地上，拔出我的暗之剑开始挖脚下的土，影，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下雨了，泥土溅在暗之剑的身躯上肆意地流淌。洁癖狂影，你为什么不马上跳起来，告诉我你讨厌脏东西，一如你以前。

　　我撒下了最后一捧土，摘下我脖子上银色的十字架放在隆起的土堆上，虽然我知道已经不可能再得到祝福。我记得影说过，如果他死了，他一定要让他的坟头开满百合。我那时笑他白痴，天使拥有永恒的生命。可是现在，我早已把百合花的种子埋在了土地里，来年，一定会开出洁白的花，比天堂的花还要绚丽。

　　有东西碰了我的肩膀，影，是你吗？我惊喜地回过头，不是影，是影的那把有着华丽剑鞘的，通体冰蓝的剑，影隽秀的字迹。

暗：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死，在劫难逃。我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啊，我深深地爱着你和小米。平安夜，人类的小孩放烟火时，小米静静地呆在一旁。她像一尊雕像，专注地倾听着烟火绽放的声音，溢彩的烟火一下下地照亮了她落寂的面容。后来，我知道了她是个孤儿，她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却看不到任何东西。我想帮她，我想要结束天使虚浮的生活。代价嘛，最大不过是付出生命。

　　暗，我惟一的爱与信任，请在我死后，照顾小米。

永远爱你的影

　　雨越下越大，我的脸上有灼热的液体流过。雨，也可以是热的吗？

　　我回到小米的家时，已经是清晨了，她依然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坐在床边。由于漏雨，地面上初见了清亮的水洼，我恍若看见影的倒影在水面摇晃。

　　“天使哥哥，你去哪儿？是不是找‘眼睛比最深邃的夜空还要黑暗’的天使哥哥去了？”小米见我回来，兴奋地说。

　　比最深邃的夜空还要黑暗？影，这是你给我的评价吗？影，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我一定会照顾好小米。

　　“天使哥哥，永远和你在一起，好吗？”我握住小米冻的冰凉的手，我的眼泪划过脸庞，落在她的手上。

　　“天使哥哥，你怎么哭了？”

（五）

　　流云大朵大朵地掠过湛蓝的天空，太阳温柔地把金剑射向大地。小米的长发飞扬在风中，周围的白色花朵与她的发梢追逐嬉戏。我把自己埋在花海中，仰望天空，仿佛看见影眯起眼睛对我微笑，就像一年前。

　　“天使哥哥，这里感觉好棒哦。我好想住在这里。”小米满脸陶醉的样子不禁让我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藏在百合花里了？不然小米怎么会这么依恋这个地方。影，我已经答应小米，平安夜带她去放烟火。

　　离平安夜的到来还有一个月，城市的空气中都已经嗅到节日的气息，小米却得了伤寒。我带她去医院却被赶了出来，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一个天使，除了白天在街头变戏法换取几枚少得可怜的硬币，还能做什么呢？这是个没有宗教的城市，人们不信奉神，也鄙视那些会魔术的人。但是我不怨恨他们，因为神，本来就不会管人类的死活。白天我奔走在大街小巷，希望得到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但现实告诉我，这只不过是我的幻想。他们要的是有良好教育、稳定的家庭和工作经验，除了一张漂亮的脸，我什么都没有。我痛恨自己没有用，我要是圣光该有多好。只要圣光的权杖轻轻一点，濒死的人也会再次获得生命。

　　又一次无功而返，我沮丧地在街头徘徊，我不敢面对痛苦中的小米。我踩到了一张纸，拾起它，那是一张面值大得难以想象的支票。如果把这张支票占为己有，不但小米的病会好起来，而且我们不会再为生活而奔波。但我没有那样做，我想影也不会。我按照支票上的地址找到了失主，他显然为丢失的支票急得焦头烂额，看到我手中的支票便一把夺了过去，眼睛放射出盛夏最毒的阳光还要刺眼的光芒。他吻了亲爱的支票，“砰”地关上了门。

　　我的钱只够买最便宜的药，可对小米一点作用也没有。每次看着她在连续不断的咳嗽中痛苦的睡去，我甚至自私地想，死神，请将她快些带走。

（六）

　　“天使哥哥……请不要离开我……”小米紧紧抓着我的手沉沉的睡去。不多久，深邃的夜空一定会边的流光溢彩，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嘭！”天天空中出现的第一朵焰火是银色的，它渐渐扩散成百合花的形状。“天使哥哥，带我去放烟火。”天空中第一朵百合凋零的时候，小米醒来喃喃低语。

　　小米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却依然记得我对她的承诺。“天使哥哥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认识天使哥哥的时候，就是在听烟火绽放的声音呢！”我的心一阵抽搐，影，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天使哥哥，你生气了吗？”

　　“没有，天使哥哥怎么会生小米的气呢？”

　　“天使哥哥是担心小米，那小米不去放烟火了。”

　　“除了烟火，小米还想要什么？”

　　“圣诞树啊，我……只要摸一下就好。”说完小米剧烈的咳嗽起来。

　　等到小米平静下来，我冲出了屋子，我要找一棵世界最美好的圣诞树送给小米。

　　所有的商店都打烊了，人们都同家人在一起分享丰盛的圣诞大餐或者在放烟火，没有人顾得上做，而且我也没有钱买那么漂亮的圣诞树。我沿着街道挨家挨户敲开门，希望能借到一棵树。我知道，愉快的心情对一个病人是多么的重要。也许神没有忘记我的背叛。不管我如何苦苦哀求，那些住在豪华住宅中的人无一例外地用他们冷漠来对待小米的遭遇。

　　“暗。你最好记住，人类是最可怕的生物。”我耳边突然回想起神的声音。影，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你，你会不会相信？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城市的边缘，望不到边际的松树出现在眼前。冰蓝色的光划破黑暗飞入树林，是影的影之剑，它正在一下一下，倔强地砍着一棵高大的松树，影，从来就没有抛弃我和小米。

　　树林的主人和他的家人闻声赶来，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剑，居然会自己砍树？他们一定认为是我控制剑的，可是那个控制剑的人，不是我。我将小米的小小愿望告诉了我面前的这些衣着朴素的人们，希望他们能帮我。

　　我抱着松树飞奔在回去的路上，多么温暖的人啊！我的衣袋中塞满了他们给我的面包，烤火鸡，彩色的小灯泡，还有数不清的烟火和一朵冬天罕见的百合花。

　　我夹杂着雪的气息闯入屋内，却发现小米坐在床边。她可以坐起身子了，这让我很高兴。

　　小米的脸上渐渐的露出疑惑的表情。“天使哥哥，你不是说，你的眼睛是冰蓝色的吗？怎么变了？”她轻轻地问。

　　“小米，你说什么？”我惊诧地走到她身边，“你的眼睛……”我还没有说完，小米缓缓地倒在我怀里沉沉的睡去。永远的沉睡。

　　风与雪缠绵不已，在摇摇欲坠的屋子里呜咽低回。百合花在我的衣袋里凋落。

（七）

　　我疯狂地飞翔在城市的上空。飞翔，久违的感觉。风在叫喊，雪在狂舞，荡涤着世界上所有的冷漠和残酷。我坐在城市已经废弃的教堂尖顶上，向天空伸出手，到底想抓住什么，摸到的，只是空虚。

　　“暗，谢谢你……”我听见了影的声音徘徊在风中，他在叫我，“暗，暗，暗……”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温热的气息一直萦绕在耳旁。

　　对整个世界最后的眷恋已经湮灭，天使暗，变成了冰。还未来得及流下的泪，凝结在脸庞，带着魅惑的色彩……

　　圣诞节，天空依然湛蓝，一切恢复了平静。人们都在谈论着可怕的平安夜，有人说，他看到黑暗飞过城市上空，如同死神。

　　没有人注意到教堂的尖顶上有着恶魔翅膀的天使冰雕。没有人知道，那曾经是一只怎样隐秘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