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哈德良回忆录》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真正的出生地是人们第一次把理智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地方,我最初的那些故乡是书本。”
一种祖母双手爱抚般的温暖与亲切油然而生。在我二十年的成长岁月里边,有时候会发现身旁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吵吵闹闹,教人眼花缭乱。离开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已经五年有余了吧,我时常会回头去远远的眺望故乡的丘陵,却明白自己其实是不愿意回头的,不管跌跌撞撞还是一帆风顺,我都想要往远方走。
可是有时候,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他的嘴唇总是会饥渴的,一个夜宿客舟的游子,他的归心总是急切的。面对好的书籍,我总是喜不自胜。我感谢我的父亲赠我花裙子和巧克力,更感谢他赠我书本。当我回不去那真正的出生地——四川东北部山区之时,当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去之时,我把书本翻开,目光落在第一页第一行开始,全世界都鸦雀无声。而那些文字,是天降的甘露,是地涌的温泉,飘飘扬扬,源源不断。我阅读,最后像聆听了祖母的老故事然后安稳的入睡了那样,在漆黑的温暖中回到了被窝和故乡。我知道,在我长大了以后,那些能让我停止哭泣,平心静气的地方,也就是书本,那是我的故乡。
在我上大学之后,对阅读与行走这二者的相同点,我拥有了愈来愈强的感知。阅读本身,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行走。我常常都会这样想。然而这种行走,时而是烈日下的疾行,时而是细雨中的踌躇,时而是春夜里的徘徊,时而是夏昼中的狂奔,但,无论如何,我们的方向,总是指向远方。
我记不清楚我的阅读行走之起步了。或者是翻开第一本彩图童话集时为《海的女儿》的故事落下的第一滴女孩儿的泪水。或者,正式一点,是家里书架上至今保存的那本又老旧又笨重的文艺知识辞典里,书页上出现的第一个橘红色的痕迹——在我十来岁的夏天,我偷吃雪糕,偷看父亲的藏书,然后不慎将汁水滴到了书上。雪糕的味道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从这本辞典里,认得了鲁迅,认得了莎士比亚,还有许许多多文学启蒙知识之外的人和书,乃至思想。
在这个秋天,我读到了苏联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约会》,她写道:“我将带着这种痛苦行走,年复一年,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奥菲妮亚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颤栗。”
茨维塔耶娃的文字名不虚传,读来确教人激动得喘不过气。因为她张狂,她坚定,更因为她一针见血。她笔下的这种行走,不就是一种最理想的阅读状态么?
为什么我们应该带着痛苦,这是因为——就像女作家洁尘在她的《提笔就老》一书里写到的:“一个过分强调快乐的舆论环境会造成不停追逐快乐的社会氛围和集体心态,其结果往往造成心智的退化,浅薄与盲目。这对于文化的积累和丰盈来说,恰是一种损失。”所以,我们都来阅读吧,都来行走吧,否则,这终究要一切归零的人生,与出生前,死亡后有多少差别呢?
为什么我们又勿需颤栗,这是因为,作为女子,青春美貌是要被岁月召唤离开的。而智慧却是时间都无可奈何的。更何况,你我尚且年少,纯真年代已经太短暂,若不抓住纯真的尾巴,外面的世界则带给人更深的,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而彼时已经被世俗生活纠缠得沦陷,再也不能抽身。我而今为什么还要颤栗?
我发现,这些年来,这两个信念,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经深入到我的整个内心世界去了,在它们的支撑下,我一步一步的行走,竟然走得比不少女孩子远了。就算现在我换上了高跟鞋,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行走,我乐此不疲。
我不止一次的带着轻微的痛楚回忆起,在我十五岁到十八岁的这段时间,作为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我对所谓的少女花季持有的怀疑和自嘲态度,以及失望。然而幸运的是,我发现了另一种美到永恒的途径,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端详女性作家,文学家们的肖像,例如张爱玲穿旗袍昂首叉腰的样子是很骄傲的。维吉尼亚·沃尔夫的侧脸完美得像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千言万语,欲言又止的。萨冈的眼睛里有天才的张扬,所以她永远是一张娃娃脸。朱天心现在也将近知天命了吧,我却只能记住她少女般的坏笑。这些女人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美,因为她们行走了,所以她们坚韧了,因为她们坚韧了,所以她们永不凋零。尤其是在拜读她们的智慧的人面前。
想到这里,我是欣幸的。
书本和阅读,带给我的太多,除此之外,我收获到的,还有一种严谨的生活态度,我想我不会忘记,早先我在阅读《西游记》的时候,因为不做读书笔记而受到了父亲语重心长的责罚。还有一种不断怀疑和不断思考的习惯,这是书本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产生的奇妙作用。
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想我或许无法忘记当我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当我还在上学念书的时候,日日在寝室挑灯夜读的情景吧。那和人生中漫长的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相较,太珍稀了。那段日子,我把故乡紧紧揣在身上,然后坚定行走的日子,会带给我这一辈子最值得纪念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