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下过小雨,天出奇的冷。冷过十一月,也许有什么在发生,不好的预感。我整天不敢出门。大约晚饭时间刚过一点,跟我同住一室的沙则回来了。这家伙平时不出门,一定又是去旧书摊淘宝。
“我的左手没了。”沙则声音低低地说。
“嗯?什么左手没了?”我从正看的小说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他,没什么特别,又埋下头去。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也不会用它了。”一本正经地。
我注意看他。沙则一脸郁闷,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右手拿着开水壶给杯子倒水,笨拙的姿势,杯子放在凳子上。左手一动不动地贴在腰间。
我沉思似的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过来一试就知道。”沙则提议。
我将信将疑地走到他旁边,用力掐他左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喊叫声大大的传来,甚至脸上连痛苦的表情也一丝没有。我仔细摸这只手,冰凉冰凉的,但还是很有肉感。我摇晃它,纹丝不动。使劲地掰几个指头,毫无用处,像烙铁烙过般坚固。
然后我颓然无力地重新坐回凳子上,一脸茫然地看着沉思中的沙则。
“也许只是暂时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我希望是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长长的惊讶之后只想到这个。确定的是,这不是一件可以用大脑得出结论的事情。想也白想,不如直接问沙则。可沙则一时还不肯说。我只好陪着他沉默。看见他用右手开门关门,吃东西翻书,什么也帮不上。单用左手的沙则做什么都显得别别扭扭,给人感觉也很故意。我知道虽然说暂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不便之处,但如果明天早上还是这样,问题就会变得百分严重。
晚上我又失眠,可脑袋空无一物,想不明白。沙则也在房间里翻来覆去,整整一夜。
2
在我不罢休的追问下,沙则第三天断断续续地对我道出了原委。
最初他只是想要玩一个小游戏,让单调的生活获得一直渴求的新鲜感。沙则常常自己制造这种新鲜感,层出不穷的小花招,幼稚可笑。
星期天晚上,沙则从春熙路回来,他偶然把单肩包从脖子上直接套过去,左手整个被束缚起来,紧紧地贴在腰上。他懒得换个姿势,反而觉得有趣,就径直回到我们的出租屋。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沙则发现自己的左手有些麻,僵直了太长时间就是这样。我每周星期天在网吧通宵。他只好用右手掏钥匙开门,放下书包,接下来泡茶,打开新买的书。还好,还有右手可以用。他欣慰地这样想。
左手没有恢复过来的沙则用右手做了不少事,而且一样做得很好。心血来潮的家伙这时候很想体会用单手怎样生活,兴致勃勃地决定明天要让左手休息,单单地用右手生活一天。他在这个游戏里体会到了一些自己的乐趣。
老实说,这个家伙无可救药。想必不止我这么说过他,从小到大家长说老师说同学说,一点用也没有。因为他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沙则只做自己。
我们都是乏味的那种人,只要找到一点点小乐趣,他就会固执地紧抓不放,沉迷其中难以自拔。认真说起来,这些游戏无非就是把自己当傻子罢了。比如在大街上扮成乞丐哇啦啦大哭,或者给路遇的顺眼美女送糖果什么的。都是疯子一样的人无事生非才做的那种事情。
即使频频遭到误解和嘲笑,沙则还是乐此不疲。无可救药!
这次终于玩出灾难来了。我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也不为过。这几天沙则垂头丧气地继续着右手生涯,肯定体会到种种不便。即使他不说。
星期一出门,沙则故意过起单手生活。当他固执地要做什么,除非到他玩腻了,就绝对不会停止。
一整天他都把左手闲置不用,右手拿东西,用单手抽烟吃饭。无论如何都坚持了下来。
中午在一家餐厅吃饭。右手在书包里拿钱拿了许久,有些人无聊的围观,沙则感觉到人们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他并不介意。他想自己只是游戏罢了,所有白眼都必须承受。食物很多,他一碗一碗地搬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左右的人群很配合地一一散开,恐怕是担心他会跌倒吧。对这些目光,沙则全不在意。
他坐下来,安静地吃饭,一小口一小口的。因为只用右手,吃饭速度降下来了,吃相也文雅起来。沙则想着自己作了大家闺秀,不由得笑了起来。头抬起头,刚好碰上对面大姐的目光。那里面充满温情。
后来,他渐渐地越来越入戏,这家伙忘记自己只是在游戏,于是把左手完全地忘记了。
尽管昨天才去过个大书城,吃过晚饭,沙则仍然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旧书市场。从北门出去,悠悠地走到学府影城,趁着车少勇敢地闯了红灯过马路,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这家店是几个老板合租的,空间利用得相当充分,随处可见堆满了旧教材盗版书旧小说,运气好的话就能够碰上一两本心仪已久的。价钱比较便宜,只要看着顺眼,还是比较划算。
在一家文学类书摊前,沙则用右手抽出一本本书来仔细考察。对于他这种书虫来说,管他旧书也好盗版也罢,只要没有太多错字串页,自己大小合适,纸张稍好一些,没有乱涂乱画的痕迹,这本书就可以纳入考虑范围了。
最后沙则决定买下一本,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盗版,看起来也跟正版书差不多,毕竟是影印本。盗版书里影印本相当受欢迎,当然也要有合适的纸张相得益彰。
跟老板讲好价钱是十块,沙则在衣袋里找到七块钱,还要再拿三块才行。他只好笨拙地转过书包。可是书包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书啊笔记本啦矿泉水呀什么的全部集中在一起,本来书包就小,随便扔在里面的钱掏了半天也找不出来。
老板看这情形,想着也不好为难一个残疾人,何况这孩子手都废了还那么用功,就破天荒地要给他再打折。
沙则看到老板爱怜的目光,心里面简直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可是一想到游戏规则,他还是只好用右手顽强地在书包里寻找那几个硬币。奈何书包转来转过勒得太紧,死活也找不出三块钱来。反而把脸憋得红扑扑的。
最后沙则妥协了,用七块钱买了这书。临走的时候,老板帮他把书放进书包,客客气气地说了声“再来啊”。
出了书店站在路边等绿灯亮的时候,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沙则想着绿灯一时半会来不了,还来得及找一找自己的书包,看看自己的钱还在不在。然而当他想用左手把包取下来的时候,整只手已经完全地不能动弹了。
过了马路,沙则把书包放到地上,用力地甩了甩左手,没有动。他又试着“做”了其它几个动作,结果完全一样,左手纹丝不动地贴在腰上,完全失灵。直到他回来以后,也是如此。
完了!弄假成真!
3
“那天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锲而不舍,继续追问。应该有什么被忽略了,我想。
“整整一天的感觉都很特别吧,我想。”沙则得意地说。回答也似乎无可挑剔。可是答案在哪里呢?
“总该有记忆深刻的地点什么的吧?比如去什么怪异的地方了没有?”我启发他。
“吃过中饭去了一次公园,因为天气不好,估计那里要比平时安静许多,就进去坐了会。哦,对了。在里面看一对恋人分手来着。那个女的对那个男的最后说了句‘你会体会到失去的滋味的’,这句话印象深刻,一想就想起来了。难道是对我说的。两个人吵了那么久,我就听见这一句,并且记得清清楚楚。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可是我还是不能据此下什么结论。‘你会体会到失去的滋味的’。什么意思呢?故意说给沙则听?
“当时你有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
沙则再没说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对这件事还是一个感觉:一无所知。
4
“知道我以前专用左手干嘛?”沙则说。
我闭口不答。
“住进这里之前,每晚我都在宿舍走廊里看书,灯不时地熄灭,这会我就用手砸墙,用左手。到早上,左手关节处就红肿了,微微有点疼。此外做些私事也是左手。”
“那没什么,各人习惯而已。”我不置可否。
“但我总觉得欠着左手什么。冬天我一般只在右手戴手套,左手就露在外面冻着。这样子左手还生过几次冻疮。”
“嗯。也许吧!”
“实际上这不公平,知道吗?我老觉得左手没有多大用处,总不好好待它。连洗手也只是仔细地洗干净右手,左手随便对付就是。右手是吃饭的家伙。但也不能那样子对左手的,对吧?”
“有道理或许有道理,可这与你左手失灵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左手生我气了。因为我让他遭到别人嘲笑,那天所有人对我的嘲笑都伤害到了它。它要惩罚我。一定是这样的。”
我点了点头。
“如果真诚地给他道歉,对它好一些,它可能就会回来的,对吧?”
说到这里,沙则起身去了洗漱间。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肯定在仔仔细细地洗自己的左手。然后他又回来,想要给左手戴上手套,可还是失败了,合在一起的五根手指头死活掰不开。看来这左手并不领情。
坐在床上,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有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全都那么粗糙,也没怎么认真洗过,两只手同样地都没有戴过手套。公平对待,这样总可以的。
5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连连发生,我们在惶恐中胆战心惊地度日。
有一天沙则让我替他交期中作业。因为左手的关系,他连以前偶尔上的一两节课也不再去上,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作业拖了很长时间才交。我拿着U盘去复印点打印。此时怪事发生了。在电脑上正常的作业打印出来只剩下了右边,左边无端端地消失了。老板以为自己机器坏了,我却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沙则左手的关系。
一周以后,沙则眼睛里看什么东西都只有右边没有左边。我们去看了心理医生,可是检查不出什么。左手的事情当然只能瞒着说骨折了。这种事情,说出去很难给人解释清楚。
沙则心情沉重,跟谁也不敢讲。尽管这作为一个事实被我们接受下来,但是我们觉得还是不让其他人知道为妙。沙则连家里人也瞒着。
我负责照顾他,虽然不情愿,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每天我都自己做饭,还要给他洗衣服。可是只要不再发生什么,我也并不觉得苦。
到后来,这只没用的左手越来越重,沉得像一块石头。沙则连上个厕所都很艰难。这个怪物无疑成为了我们的一大负担。
这段时间沙则常常整夜整夜地对着那只左手发呆。
我知道他是喜欢夜晚的,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搬出了学校宿舍。一片漆黑的夜晚,三点钟开灯的房间,想起来都美滋滋甜丝丝。当然不来也可以的。也许这就是自由吧。我们都是神经病,需要安静,发自内心的安宁。而黑夜给了我们一切。我常常在半夜猛醒之后灵感飞溅,忍不住要爬起来飞快地写上几笔。
这是一种乐趣,现在沙则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失去右手的帮助之后,沙则做什么都不方便。加上郁闷,沙则现在什么书都看不进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每天都只好对着左手发呆,实在太累了才能睡着。他肯定痛苦不堪。我又何尝不替他难过。可又能怎么样呢?
6
这个负担我们是这样摆脱的。
那天我买了苹果,很吃力的提了回来。沙则不能出门,什么都是我做。我又冷又累,一回来就躺到了床上,只是故意地扔给他一个苹果,却一点帮他削的意思也没有。我拿了本书坐在他对面随便翻着,眼睛却注意地看着他怎样削苹果,存心要看他出丑。
沙则用两条腿夹住苹果,右手吃力地拿起刀子削起苹果来。姿势笨拙可笑,第一下就把苹果砍掉一大半。我得意地笑起来。
这下完了。这家伙发疯一般用刀子戳向左手,一片片肉掉下来,触目惊心。可是他一点痛苦也感觉不到,也不害怕。简直是在切豆腐。因为他看不到。
突然我脑袋灵光一闪。可以把左手切下来吗?我仔细地想了想。跟沙则详细说了我的计划。如果把左手整个切下来,沙则就可以重新获得行动能力,虽然不健全,也聊胜于无。既然刚刚那样狠命地戳也没什么事,连一滴血也没见。这只左手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空壳。
这个计划杀进我的脑袋,挥之不去。尽管那么疯狂,我还是决定仔细想一想,毕竟这样可以让沙则减轻一些负担。但我自己要想清楚才给他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慎重。
傍晚的时候,我给沙则说了。
“你知不知道你把左手戳了好几个洞?”我问他。
“我想是,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又没有血流出来?”他自己看不见。
“没有。”
我停了停,接着说到主题。
“我们把它切下来吧。既然一点也不疼,也不会流血。切下来以后可以减轻不少负担。这东西越来越重你拖着什么也做不成。”我已经习惯把沙则的那只左手称为“那东西”了,因为现在它不再是左手,只是一块越来越沉的破铜烂铁。
“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当然,这种事情,你还是想清楚的好。不愿意绝对不要勉强。”
“几分钟就行,想好了我叫你。”
我关上门,让他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我自己也需要再想一想。
过了一两个钟头,到底多久我不清楚,我在床上躺着睡着了。我去沙则房间看他。
一瓶泸州老窖已经被他喝得一滴不剩,桌子上留着纸条,上面斗大的“同意”两字,歪歪斜斜的。人已经醉得雷打不动了。这家伙到底还是害怕,同意了还喝他妈的什么酒啊。可是换成我自己呢?我不禁苦笑一下,走出房间去做准备。
其实也用不着怎么准备,手术刀就是下午用的水果刀,不算锋利,凑合着能用。另外我还找了个食品保鲜袋,用来装截下的断肢。
手术如我预想的一样顺利。我用刀子很小心地从沙则左腋外侧下刀,一刀切下来畅通无阻。里面的骨头也没了硬度。
现在,对沙则来说,左手是彻底失去了。
沙则第二天中午之后才醒过来,我早已经坐在他床头等他了。我几乎一夜不敢合眼,守着他。对于手术我也毫无把握,所以担心半夜里出事,思来想去,也只好坐在这里看着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但我究竟是想要帮他的。希望不要出错才好。我只能这样子安慰自己。后来就睡过去了。
他坐起来,静静地穿衣服。衣服是我帮他脱掉的。看着只有右手的沙则那只空荡荡的左袖,我难过得想哭。
沙则麻利地穿好衣服,什么也没说。
我还是领他去看了截下的左手,还是昨天那个样子,没有血流出来。空着左袖的沙则冷静地说要丢掉。是得丢掉,我知道。
最后我们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把它扔进了小树丛。沙则连最后一眼都没看。
走在初冬寒冷的街头,我们都没有说话。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7
十天后,校园广场旁边。我们在散步。
“我们晚上在这附近喝粥好不好?”
“好啊,这么久都是我做饭,也够累的。你就请我一顿吧。”
“好啊。谢谢你一直没有抛弃我。”
“什么话啊?你怕不怕给人看见?”
“我他妈的残疾人一个,人家看见还要给我们行方便。倒是便宜了你小子,不用那么辛苦地去排队。”
“卡尔维诺讲了些什么?我还没看过。”我想转移话题。
“第一篇讲有个倒霉鬼被人一刀两半,结果善恶两半各自活了好多年,最后又合拢在一起。还有一个一辈子生活在树上的有意思的人,从来没有下过地,居然还能到处旅行。另外有个没有肉体的骑士,凭借意识活着,干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沙则平静地说。
“那么第四篇就该写你。”
“我?”
“你的左手啊。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让人难以置信。又没有兴趣写一写?”
“是个不错的提议,不过可以的话,还是让给你好了。你不是一直想着要转型的嘛?”
“那我马上就回去写。”
“不喝粥了?”
“你给我带回来好了。”
我转身就跑,带着眼泪。那是欣喜之泪,还是隐隐地有些遗憾呢?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以前的沙则又回来了。
这天以后,沙则开始去上课,当然还是只听自己感兴趣的老师。对于别人的问话,谁问起他都只简单地说是出了车祸做了个手术之类的谎话。对于自己是个残疾人这点,他也坦然地接受了下来,有时出门前还故意让我给他左袖打一个结。保持平衡,他的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