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凌晨,只剩下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孤独地盯守着这一片净土,没有了墨块一般的云团,整个天空像粗糙的纸一样透着苍白。夜晚微风拂过,不知从哪里飘来阵阵淡淡的花香,伴着清冽的空气吸一口,在冷夜中叫人异常清醒。此时此刻,不管白天走过了多少路,见过了多少人,经历过了什么事情,洗完澡,一切都平静下来了。环境,还有心境。
旅舍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下了,长头发的女孩答应给他留门。
“吱”一声推开门,他蹑手蹑脚走进了屋子。尽管穿的是软底的拖鞋,但踩在木头地板上还是会有沉闷的咚咚声。给他开了门后,她坐回床边。耳边传来琐细的木床摇晃的响声,有人翻身,大概是为他们发出的细小声音所惊扰吧。
青年旅舍里都是上下两层的木床,没有上漆,一切都还保留着木头的本色。一开始她就挑选了最里面的那张床,靠着窗户,临着街道。而他,理所当然地要靠她近一些,于是他就选择睡她上面。在那儿,一伸手就能掀开窗帘看到外面的街道。他把哈达系在床头,希望吉祥如意能一直伴着他们两人。
夜里零星驶过的汽车把暗弱的光线投射到窗帘上,经过帘子未遮蔽到的缝隙,进了屋子。窗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小瓶护肤品,瓶盖躺在隐形眼镜的小盒旁,而周围则胡乱放着一些旅行途中的小杂物。
借着光线,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她那酒红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两边的脸颊。而她拢起头发后,脖颈处白皙的皮肤就特别显眼。还有腿下白皙的脚踝,尽管已经在高原上晒了将近半个月,可他还是觉得她的皮肤白得很好看。或许只是因为他的喜欢。
他爬上了上铺,上去的时候很费劲,可以感觉到轻微的摇晃。当然,照例会听到“吱呀”的响声。她在他身后“噗哧”笑出声来,他转过头对她撅撅嘴,皱皱眉。她站在床边看着他上去,他相信她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这种表情。结果她笑得更开心了,看着她的笑容绽放,他顿时觉得自己很幸福。
他爬上去后摊开被子,急忙钻进窝里面,寒气贯遍全身,打了个冷颤。他把身子裹紧了,伸出脑袋到床外,看着躺在下面的女孩,她依然笑得很灿烂,洋溢着女生的纯真。
明天,他们俩一个要留下,而另一个却要离开。之前的旅程虽然不长,但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人能在遥远的地方同走一段路,他们都相信这是缘分。在这块信仰渗透一切生活细节的地方,不用缘分去解释你还能想出其他的什么来吗?可是,他喜欢一个接着另一个目的地不断地行走,而她则愿意在这个第一眼爱上的地方停留。他们爱自己,爱自己的选择,爱自己过眼的风景,爱自己新鲜的刺激和感受。而悄悄的,爱也有所改变,那种凝聚在各自身体里的爱也开始向外流淌,如同此时初夏山脚下的雪水小溪一般,在杂草丛和石头堆间潜吟低唱开来。他想,也许,在两个人回到同一座城市之后他们还会继续这段缘分的。
他把手垂下去,她也伸了手上来。
几天以来,他就一直牵着她的手,走过冰川,翻过垭口,爬上山顶看日出,给她包创可贴,给她挑出摘花时刺入指尖里的刺。只需要一个眼神,她就会把手伸过来。有时,她也偷偷地握住他取暖,静静地看风景,不需要言语。他们在心里去感受这个世界,也在无声中感受着对方。
他们体温相融,彼此都心里暖暖的。她要紧握住他,因为他能感觉出她的手在温柔中传递着力量。此时,他多么想就此连城一体,他的血液、他的心思、他的生命、他对她浓浓的爱就通过那几个柔柔的手指传送给她,传到她体内,传到她心里面,让她不至于太冷。下面的她在白色的被子里已经蜷成了一团。
暗夜中,她胳膊上的皮肤比那干净的被面还要白得好看。
过了一会,他想她抬着胳膊会累的。他攥紧了她的手努力往下放,然后小声说:“睡吧”。其实他还有很多想要对她表达,可此时他却没有任何思维,脑子里只有她的笑脸。
现实和梦境难以区分。木床出声时,他睁眼,往下看。他想,是不是她醒了,还是她在辗转反侧,她在召唤我?不戴眼镜,他很难看清她的表情。她仍是侧着脸的,虽然模糊一片,但她一定在梦中也是笑着的。这一晚,她的笑脸是不会从他脑中抹去了。他相信她也会笑醒的。以致于木床响起声来,他就会醒来。
其实,她没有翻身……也许她在梦里面和他挽着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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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不到六点,天还漆黑一片。他在黑暗中装好早已有所准备的背囊。她醒来,睡眼朦胧,但第一眼见到他还是很孩子般的笑起来。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走了,你睡吧。”他看到她的发丝略过耳垂,闻到洗发香波的气味,有一种吻她的冲动。而她转过脸来,黑色的眸子此时如那帕海的湖水一般,把他吞噬,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湖边千年的古树一样,只怀有静静的守望,没有任何杂念。
在去往丽江的车上,昏昏欲睡的他想起来那条洁白的哈达还挂在床头,陪伴着她。他总是这样,零散的东西总会有遗漏,比如手机、胶卷,还有一张朋友送的梅里雪山的照片。
那条哈达是孩子们送给他的,为了选出谁来做代表给他献哈达,男孩子和女孩子们还吵过架呢。他和那群孩子生活了半个月,给他们讲大城市的生活,和他们一起上山找松茸和虫草。仅仅是一个过客,但是,他还是很珍重这短短十几天的经历。
然而就是很神奇,冥冥中就有着缘分之手,把他们两个人牵起。她因为好奇而闯进了学校,结果就认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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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设定好的梦想之地——丽江,身后是远去的哈达和女孩,他再也没了睡意。车子过了小中甸,过了虎跳岔口,在云南和四川交界处来回穿梭。
人生一定要照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吗?既定的风景就一定那么动人心魄吗?我本来就是要逃离生活的规则,打破它,捏碎它,重新回到生命的本质去的,虽然我还没有找到,但这样不是很好吗 ?本质不也是一个目标吗?过去那么多年我总是生活在宏大的寻找当中,而现在,一束野花、一个喇嘛、一朵云彩、一座山、一条河就能让我高兴,就能让我忘却城市里的伤感,我还要再去找寻吗?
丽江还有意义吗?前面的路还有意义吗?
……
路边的高山急速向后退却,土地是越来越开阔了。他急切,不再去说服自己了,理性地权衡在这种情况下毫无任何结果。
我要做的就是回去。对,回去!
他在三江并流处下了车,背着他的背囊,拦了一辆返程的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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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边挂上了火红的云霞时,他才赶到了住处。他急忙闯进屋子,木头门刺耳的一声响了起来,他气喘吁吁的。而那个地方,空无一人,她早已消失。桌子上干干净净的,床上白被子整齐地叠好了。窗开着,微风吹着窗帘的一角,像是在和他招手。
他很沮丧,很失落,甚至想裹在被子里痛哭一场。他觉得人生就此错过了美好,再也无法挽回了。像是被命运戏弄了。他无力地把尚在肩头的背包卸下,坐在床边,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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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一个个细节像电影影像一样在脑子里闪过,可总带着她的音容笑貌。
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才修得今生的缘,看来是有缘无分了。
……
过了很久很久,他站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床头挂着的哈达也没有了,难道服务员收起来了,或是已经丢掉了?他已经没有什么急切的热情去找寻了,丢了她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无力地走出屋子,今晚只能在香格里拉这里再过一晚了。天边的白云仿佛很低,伸手就能摘到似的,她也许就在那片云的下方吧。
他走到柜台处办理住宿手续,无意间瞟到了门口墙上大大的留言板有一行醒目且娟秀的字: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保佑我吧!这字怎么那么熟悉呢?曾经在学校的黑板上,教孩子们生字的她也是这样写的,难道这就是她留下的?那个他是……?
“她好像去丽江了”,正在办手续的小姑娘说,“说是带着哈达信物找她丢失的缘分去了,那姑娘真可爱。”听到这话,他很激动,眼睛湿润起来,疯狂地跑回房间找他的记事本上的号码,然后跑到柜台给她打电话,就好像能立刻见到她一样。
拨号的时候他在想,生活的目标还是会找到的,有时就是在不经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