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新绿的荷叶上镶着些许晶亮的水珠。时有三两只飞鸟低空掠过,传来尖刺鸣叫。她不禁想起她喜欢的那首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在她的心里,欧阳修是个风度翩翩、温柔倜傥、才华横溢、貌比潘安的男子。虽然他们不曾谋面,也无法谋面。她一天一笔地画着她心中欧阳修的模样。而这个她心里的欧阳修,在若干年以前早已印下。而这以后也只是认真地,精细地在刻。日久年深也就成了她自身的一部分,亦似她心脏曲折横竖的血管。
她现在是老了。一缕一缕的银丝,仿佛是每晚坐在月光里渐渐染的。眸子还是如年轻时般清亮明净,睫毛弯弯,似是海藻里的明珠。被书吸引着,在这春光里散发着多年的寂寞。寂寞太重,于是垂下。
有些疲了,她在躺椅上睡了。
那个时候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江南的某座水乡里撑船导客。平日里喜欢读些诗词,由于是小户人家,对于这些书她是借多于买。一日晌午,客流渐息,她坐在船蓬里欣赏昨日才从闺中好友那里借来的《欧阳修词选》。她最喜欢的是那首《蝶恋花》,最喜欢里面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个正值如花将开的姑娘,被这样的情境熏得微醉。两颊热红,眼露柔情。
“有船家么?”一声叫唤,惊醒了她。
“哦,有的,有的。”她掀开布幔,小步走出。随后看到的是个相貌英俊,身形挺拔的男子。穿着一袭白灰长衫。
“先生要去哪里?”她一口吴侬软语,加上甜美嗓音,宛如一段丝绸轻轻滑过人的皮肤。
“也没什么地方去,只是想在这水乡中转转。”他声音厚实如晨钟暮鼓。一记一记地打在她的心里。
她摇着桨,船徐缓地在水上行使。然而此时她除了划桨,心里还想着另外的事情。这个英俊男子是在她读那首词时出现的。偏巧这个时候出现,偏巧又是这样的俊朗。跟她心里所想醉翁的样子刚好吻合。若他也有文才,岂不是天意?她这样想着,也没注意到前方另外的那只船,于是一个触碰加之心不在焉使她踉跄起来,眼看就要掉落进水中。倏忽地,一只有力的臂膀挽住她的腰肢,使之免于此险。她看着他,他看着他。突然好像这之间着了火般,两人瞬间弹开。脸都红红的,烫烫的。
“刚才真是危险,要不是先生,我就得成落汤鸡了。”
“小姐当时好像心不在焉。这样很危险的。”语气上是在关心。
“对不住,对不住。我还是个划船的。”
“以后可得当心啊。”她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划她的船。
这水乡的环境实在美丽。小河上的石桥一座隔着一座。若在晚上可以想起“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样的诗句。他在此时,吟起欧阳修那首《长相思》: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她心中一惊,忍不住问道:“先生喜欢欧阳修的词。”
他亦惊疑道:“怎么,小姐知道欧阳修。那你可知道这词的名字叫什么?”
她对于此自然是心中有底,答道:“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应该叫《长相思》。对吧。”
他惊叹道:“想不到啊,也难得啊。”
他吁口气又问道:“小姐方才险些落水,是否当时在想欧阳修的词啊。”脸上露出微微的笑。
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对,对,当时是在想他来着。”
此时已经沿着河绕了一圈了。他说道:“小姐,就在前面靠岸吧。”
她有些怅惘,说道:“这么快?怎么不多游玩一会儿。”
他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要做。”
她慢慢地把船停靠在岸。他给了她三块大洋。她道:“这多了,几个铜子就够了。”他道:“不多,不多,你就收下吧。我走了。”说完快步上岸,然后她看着他泯然众人之中。再也看不到。
她不知道他明日还会不会再来。她想也许会来吧。
翌日,她还是把船停在昨日那个地方。别人问她载客吗,她只说,我这船被包了,不载其他客。岸上街道行人来往,她就是没有看到那个穿白灰长衫,英俊挺拔,文才不俗的男子。
日子一天天流去,是不返了。而他也去了,也不返了。他在她看词是出现,虽是天意,但天意通常不依人意。她于他不过是个可爱女孩,一个颇有灵气的女孩;他于她是个如欧阳修般的男子。她有船要划,他有事要做。她记得他穿白灰色长衫,身材挺拔,用臂膀挽住她的腰肢免于让她落水,吟出那首《长相思》: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不知为何吟,为谁吟。
她睁开双眼,已是日暮时分。屋子里头传来一个浑浊苍老的声音:“吃饭咯,书看得入迷了吧。”
这是她的老伴,不是他。一开始就不会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