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错车》是属于妈妈那个年代的。83年,妈妈应该23岁。
很少听她提及那些日子的艰辛。23岁,也应该是个花一样的年岁,不像今天的大多数,从17岁就开始苍老。也难怪那一辈人很难理解现在的孩子,丰衣足食却愁眉不展。而财富究竟又是什么?
妈妈唯一一张姑娘时候的黑白照片被我宝贝一样藏在相册里。短发,清秀,碎花衬衫和小喇叭裤。坐在石凳上回眸浅笑,背景是西湖亭子和三潭印月。
很风雅的年代,规矩的单纯的韶华。然后学裁缝,再然后相亲,自由恋爱。直到86年的春天一个足月的胃口好得不像话的孩子安然地堂皇地进入她的生命。
错过了妈妈最好的年纪是我的遗憾。我出世的时候她的青春已经在尾巴上了。
现在被当成古董塞在角落里的大录音机是妈妈的嫁妆。台湾民谣陪伴了那时候的年轻人好多年。程琳,苏芮是一个时代的经典。妈妈曾是学校里的文艺尖子,那些歌她都会唱。浑厚的亮丽的中音,像在诉说一场又一场古老悲情的故事。
《酒干倘卖无》很熟,熟到完全没有遗传妈妈文艺细胞的我都可以基本无误地将整首歌唱下来。歌是这么唱的,“酒干倘卖无”这句歌词于我们这代人只是象征了一个80年代,应该没有多少人能了解它的意义。
也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句闽南语的意思其实是:有破酒瓶子卖吗?
《搭错车》似乎没有在大陆公映过,《酒干倘卖无》是随着台湾歌谣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电影83年在台湾放映后5个月内重放8次,并获得20个金马奖提名。这实在是件了不得的事。而年轻的罗大佑也在里面负责插曲的作曲。至于为什么没有在大陆播映,查了网上资料,据说是有那么一刹那男主人公的回忆中有国共内战的片段。
电影是好电影。看惯了大片里的特技和精致妆容以后赤裸裸的苦情表演和看上去有些拙劣的情节设计把我弄哭了。是为了亲情。
情节是很普通的情节,哑叔、弃婴,朴实的人们,一连串的悲剧。一群善良得没有原由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十年的历史变革,一切已然云烟。用悲剧的机缘巧合,展现一个苍老的不断变化中的社会,还有变革下日渐凋零的普通人。
抛开些许煽情的表演和粗糙的拍摄。哑叔的形象很成功。小号声中他迷离的眼神和交错的岁月印证着一个男人遒劲而苦难的情感世界。导演要表达的亲情永恒也达到了,虽然可能掩盖掉了社会现状中的种种动荡和批判光芒。
但是对于我们而言,这样似乎就已经够了。
它足够让我们想起上一辈走过的艰难岁月,即使他们很少说起。
80年代之前,他们过了多少为温饱发愁的日子,过了多少混乱和不可思议的生活,我实在无法体验。过年妈妈空闲下来的时候会跟我们说些往事,也只仅仅停留在她小时候的春节,炒豆子多么美味,馒头多么香甜而已。那时候的新衣服料子是真真实实的麻,穿在身上又暖和又厚重,鞋完全是姥姥纳的千层底,一针一线在油灯下熬出来的。
我的妈妈很会讲故事,打油的笑话一样的故事她说得有声有色,我弟弟听上几十遍都不会厌,只是那些真实经历的岁月,她说起来那么清淡。我真怀疑是不是那时候她还太年幼,就只有零碎的,遗漏的概念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女儿越大就越容易和妈妈亲。这几年每次回家都有说不完的话。看着她眼角越来越多的细纹和斑白得迅速的头发,再也不忍心像小时候一样惹她生气了。
现在的她遇事总爱听听我的意见,有什么不懂的像个小孩一样对我刨根问底。她说那些我告诉她的事她再讲给别人听,大家觉得她懂得真多。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掩藏不住的甜蜜。
逛街的时候我已经习惯挽住她的手。我遗传了她的路盲和晕车,但是我知道她跟我一起出门,很塌实。
她说等我有小孩的时候她才不管,要呆在家享享清福度晚年。我说当然好,你健康就好。其实我们心照不宣。她舍不得。她这辈子的劳碌命。
她说她最大的错事是嫁给了我爸爸,最大的成就就是我和我弟弟。我和弟弟看着一边苦笑的爸爸暗爽。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再怎样都不肯承认她有多爱她的丈夫,爱着这个家。她把她最好的时光都奉献了,她依旧乐在其中。这个倔强的要强的又分外敏感的女人。
可能我们都是内敛的人,所以即使我过了20岁的生日,也始终没有向她说过一声我爱你妈妈,也没有给过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两年半来唯一写的一封家信她始终放在枕头边,不知看了多少遍,流了多少次的泪。
我也是偶然才发现,这些年我的微薄成就她都小心翼翼地码在木箱子的最底层,做为她最大的骄傲。
每次家里的祭祀,她的心愿只有两样,孩子们的出息和丈夫的成功。她完全忘掉了她自己。我也不知道那是一个母亲的成功还是作为女人的悲哀。
许久了,其实一直想告诉她,她也许已经不在意了,即使我们的青春注定错开,即使我无法见证她最美丽的岁月,她依旧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坚韧,执著,像一丛灌木扎根在我心里,从来不低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妈妈和她的80年代,献给12月初一,她的45周岁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