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8 | 2006-11-20
 

三件與狗有關的事情

文/聖馬克方場


日子

  日子等我們都睡著了的時候就悄悄地走到我們前面去了。

  一個夢把我們帶到過去,我們以為我們一覺醒來就到了明天,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日子真的走到我們前面去了。

  如果有一隻狗,它會幫我們守住自己的夢,我們的夢向昨天走的時候,那只狗會大叫起來。可是我們不明白狗在叫什麼,我們被狗吵醒,摸摸腦袋上的頭髮好象長長了,就以為到了明天。狗是看到我們的夢跟日子一起跑逐漸落在日子後面,才大叫起來。我們扔給狗一塊饃,狗就不叫了。狗吃完饃開始它自己的夢,我們繼續我們的夢,夢把我們帶到更遠更遠的過去。

  我們其實有時也害怕過我們越來越遠離明天,於是我們把每一天都定成一個節日。直到有三百六十五個節日的時候,我們覺得不能再重新找一天再定一個節日,因為曾經的這時候,燕子已經來過。於是又重新開始,選一個已經有了某個節日的日子,給它加上一個新的節日。後來,我們就只能靠著節日的順序來過日子了。但是我們一直覺得日子是在向前走,因為我們總是不在明天再過一次昨天的節日。

  總是這樣,幾天前講過的故事,我們以為過去了多少天多少天了,其實,我們走在比故事更遠的日子裏。只是我們都不知道。

  我們真該在狗睡覺的時候為它們守著它們的夢,它們的夢才真正地走向明天,跟我們完全相反的方向。可是,我把這句話講給其他人的時候,他們都忙著趕向他們自己夢裏的明天。他們不理我。

  一座城市不會老,因為每一個人都奔向自己的青春。有人這麼說過一次,可我們都沒完全明白,我們說那只是文學,那不是我們的生活,那也不是我們的城市。我們把醒著的時候做的事情依次寫進一本大書裏,我們管這本書叫“歷史”。可是我們不曾想到,有一天,這本書寫到最後一頁,就得翻過來寫背面了。而且這本書會越寫越薄,我們總是會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慢慢從前面的書頁裏撕掉。這些書頁我們用來幹什麼我們不知道,可能用來捲煙了,也可能用來擦屁股了。一些人只是固執地認為這些書頁屬於越來越遠的日子。我們回不去,所以那些書頁我們也丟到一個角落裏,被揚起的塵土埋掉,再被我們的腳步踩瓷。

  有一天,我們會一直呆在一個夢裏。

  狗也吵不醒我們了。

  狗接著過我們過的日子。

不夜

  許多個夜晚,我都在樓頂的同一個位置,守望遠方的星辰,它們的沉降,可能和我沒有多少直接的關係,但是那些漂浮的塵埃到底是順著它們沉降的方向去了地上,還是與它們背道而馳,到了天穹,則與我有很大的關係,一個人靈魂的重量就是由那些你看不見但是能意識到它們存在的塵埃構成的,所以,它們的飛升,註定要增加你的靈魂重量,而它們順著星辰沉降的話,你的靈魂也就同時失去相應的質量。靈魂和肉身的質量是對稱的,心寬體胖的人,靈魂在他們肉身上邊很高的地方漂移,他們於是能夠知足常樂;有些人常常斤斤計較,靈魂就貼著他們的頭頂飛行,他們連氣也喘不過來。

  有一囘,屬於我的靈魂的塵埃隨著一顆流星的滑落去了一大片荒漠,那裏沒有城市窗戶裏的燈火,我疑心它們會忘記回來的路綫,和一大幫蒼蠅混雜在巨大的因缺水而死亡的野獸的屍骨裏,並且在那裏聚集一些不屬於我的重量,它們是那些聚集起來的塵土的核心,於是被包裹在最裏面,掙脫不了。整個夜晚,我都注視著那個方向的光線,企盼它們可以亮一點,再亮一點,這樣,那些隨流星而去的塵埃就可以找到回來的路,這樣,他們就只是暫時離開我的肉身,去到很遠的地方,完成一次旅行而已。是的,那個夜晚的燈火一直很明亮,我終於可以放下心裏的這塊沉重的石頭,守到天明的時候,我放心地睡去了,我知道它們一定會回來。

  我睡去了很長的時間,像是一年,又像是一生,它們始終沒有讓我知道它們到底回來了沒有,後來的更多個夜晚,我就一直醒著,實在太累了,我就讓我的狗幫我守夜,狗一直注視著我專注的那個方向,整夜都沒有叫一聲,我知道,那些塵埃最終還是原路回來了。如果它們始終沒有回來的話,我的狗會叫醒我。

  有一天夜裏,我悄悄地醒來,發現我的狗正在打盹,我以前並不知道,我開始擔心,它是不是在很早以前就這樣欺騙我?我給它煮了最後一頓飯,它吃完飯就安靜地走向遠方了,大概是向我所專注的那個方向去了,也許它想去那個地方看看究竟,但是我一點也不指望它帶回來什麽消息,我在那麽多個夜裏都讓它幫我幹應該我自己幹的事情,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是否恰當,所以我想它應該去它想去的地方,去尋找那些屬於它自己的塵埃。

  再後來,我就一直一個人守夜,我也看見有一些塵埃屬於我從前的那只狗,它們有時候很高,有時候很低,我疑心我的那只狗在很遠的地方有時候抓住一隻野兔生吃了,那些屬於野兔的塵埃進到它的身體裏;有時候它在一個洞穴裏被螞蟻吃掉了耳朵,但它不知道,它一直在睡覺,睡夢裏,它可能以爲它還在我給它做的那個狗窩裏睡覺。

搖擺

  我在門前留了一片園子給那幾株藍色的花,一到深秋,它們就次第開放,像是告訴我關於這個季節的一些訊號。它們是怎麽來的我從來都不知道,可能是我的狗從遠方帶回來的,它們的種子總是喜歡粘在動物身上隨它們旅行一段;也可能是我有一天追隨一片落葉跑出很遠,回來的時候,腳上的泥土裏有它們的子嗣,恰好被我抖落在門前的園子裏;當然,秋天裏的風也可能把它們帶到我的屋子前,風一繞過山坳,就該進入荒漠了,在此之前,它們會在我的屋子前歇息。

  園子邊上有幾株老樹,我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只看到了園子前邊的綠色,確信無疑,它們比我早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每年會跟它們說很多話,它們是我在山裏唯一的傾訴對象,它們有時候聼明白了我說的意思,就在風中搖擺幾下,但更多的時候,它們都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它們一動不動,我就重復地跟它們講同樣的話,直道它們勉強地搖擺一下,哪怕是一片快要落下來的葉子輕輕搖擺一下,我也能看見,我知道它們在我反復地講述中,領悟到了一些,雖然不是全部,但是這比跟人講話要好很多。跟人講話要費更多的力氣,人也並不比幾株樹聰明,他們有時候會反問,他們問的問題我總是給不出答案,我就再也沒有興趣繼續講下去;他們有時候會走掉,我也再沒有力氣跟著他們追過去。跟門前的幾株樹講話就不用這樣麻煩了,只需要坐在園子前的一塊石頭上就夠了。

  我有時候也會對那幾株藍色的花講話,它們不搖擺身姿,它們用它們自己的方式告訴我它們明白我的意思。它們通常會在聼明白我的話之後打開一些花瓣,或者讓一些打開的花瓣的顔色更藍,更純淨,接近天空的顔色。我不喜歡它們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它們明白我的話,我還是希望它們能夠在風中搖擺。我有時候會有一些客人,他們也會學著我的樣子,對這幾棵樹或者幾株花講一些話,他們能看明白那些樹搖擺的意思,但是卻不能發現那些打開的花瓣和變化的顔色。我不會告訴他們這樣的秘密,就像這些花從來都不打算告訴我它們的來歷一樣。他們能看懂一棵樹的搖擺,但是卻始終不可能明白一株花的細微變化,因爲他們門前從來沒有我這樣的一個園子,他們把那些狗帶回來的種子掃倒一個角落裏,然後被蟲子吃掉,從來長不出芽;他們還會在到家之前很早就將鞋子上的泥土用棍子刮掉,那些泥土裏的花的子嗣就在野外被另外一些蟲子吃掉了;他們的屋子修在一個風到不了的地方,他們就不可能有機會和那些風一起度過秋天,第二年春天,他們門前的園子裏長出來的全是野草,那些草始終開不出花。

  那些花在大雁飛過頭頂的時候開始孕育它們的孩子,等待下一次風來的時候,把它們的孩子帶到遠方,我通常會在這時候開始準備一次遠行,追隨從一個方向來到另一個方向去的風,看它們在誰的屋子前再次停留下來,把那些花的孩子放在別人的園子裏。它們有時候在晚上來到我的園子前,叫不醒我,就把它們的去向告訴我園子裏的花,第二天那些花會告訴我它們來過了。只要它們來過,那些花的顔色就跟天空的顔色沒有什麽差別了。我跟它們打招呼,讓它們幫我照看我的房子和我的狗,我順著它們告訴我的方向追上去,那些風在不遠處就被我趕上了。

  我離開的日子,那些花可能趕上了另一場風,幾天時間,就把花瓣完全變成了比天空還要藍的藍色,可是我再也沒有力氣追逐下一場風了,我說我們要先度過一個冬天再説,它們搖擺了一下,就在雪下邊睡過了一個冬天。

(注:本文遵循作者意願,全文採用繁體中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