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7 | 2006-10-24
 

蓝色微笑——德里克·加曼(Derek Jarman)

文/唐籽


  “爱情海中的珍珠鱼,深深的海水,冲洗着死亡之岛……在轻软的风中,丢失的男孩,永远睡熟了,深深的拥抱,咸咸的嘴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忘记,没有人再会记住……在你墓前我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德里克·加曼

  这是我看过加曼写的话中最为喜欢的、柔软中带着刺痛的字句,饱含美丽的同性情感,绝望与希冀纠缠共生,终究归于永恒的蓝色。

  在我知道他以前,他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他的电影、他的HB、他的记录。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作品中的独立,他为同性恋所争夺的激烈言行,通通与他无关。他从死亡的幽径过渡并浸入一片蓝色,那里是他向往的世界,正如他的《同性恋人之梦》写到的一样:“我希望有一天,所有的男孩爱上男孩,所有的女孩爱上女孩,永不改变。”

电影

  这是他最后一部电影。《蓝》。留给我们的电影图腾。创作于他患艾滋病且靠近死亡的时候,亦是在他双目失明之后。

  “为了让人知道死亡是什么时候样的,艾滋病人的死是什么样的”。

  动人心魄的77分钟,带我们进入静谧,安详的蓝色。如同回到最初孕育我们的子宫。没有人物,没有情节,没有结局。只有从荧幕上透出来的蓝。深深浅浅,光影浮动。嘈杂的医声,喧嚣的海水。中性美人蒂尔达·斯维顿(Tilda Swinton)念着此起彼伏的旁白。摒弃了一切值得炫耀的电影手法,却将他电影一贯标志性的艰深推到了极至——无人可以代替,用光影来描绘同性恋,以及他独有的哲思。又或者说,加曼完全抛开了艰深,选择了极真实的平淡。

  《蓝》无疑是电影史上标志性的电影文本。由于加曼本身的独立与不羁,我们更容易给它贴上前卫另类的标签。但这部电影却是他主人对死亡的诠释,是他看到死亡的颜色并真实的描绘。正如加曼英国绅士般的说法:这是我的死和英国的死。但对于同性恋者与影迷来说,加曼的死的的确确笼上了忧郁并温馨的蓝色。

  加曼一生都为他所拥有的两个身份而骄傲——英国国籍与同性恋身份。而这两个身份让他成为一个著名的矛盾体。加曼拥有英国绅士的传统精神,他幽默、闪亮的个性,令他对生活充满激情。但他用词谴句却是老派的英国风格,他还反对流行时髦的脏话。同性恋的身份让他天生的智慧更加地敏锐,艺术化,且独具一格。外界对同性恋者的压迫与打击更使得他性格思维极端。正如在《独立报》在加曼死后两天刊发的一篇评论说到:“对同性恋的压迫和对英国传统的践踏燃烧着他的艺术。这两个主题交织在也许是他最个人化的电影《英国余烬》(The Last Of England,1987)中,这部电影就在他查明自己是艾滋病患者后创作的。”

HB

  HB(考林斯,Keith Collins),加曼的同性情人,陪伴他走过最后岁月直到死亡的男人。

  那是在1986年10月的梯尼塞斯同性恋电影节上,加曼看到了这个坐在电影院第一排的漂亮男孩。当时的HB只有21岁,大学刚毕业,为政府部门设计软件。只是一眼加曼便被这个“美得不可思议”的男孩迷住。第一次的邂逅,被加曼称为在罗曼蒂克的环境中,因为有他终生钟爱的电影。当时的加曼也还算英俊。电影结束后他便给了HB自己的电话。仿佛是爱情的力量,刚确认HIV阳性的加曼深切感到了恋爱的滋味。他给HB电影祝他新年快乐,万万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这个漂亮的男孩便独自背了个包敲开了加曼的门,呆了下来。

  HB是纽卡索人,他身上有许多文身,包括花、蜜蜂、蜥蜴、海马和一条鱼.这与他民族的宗教信仰有关.父母都信奉卫理工会派且是社会主义者,这样家庭里的儿子却滑稽地跟一个公开的爱滋病患者走了。这一走便是7年。他深情地陪伴且看护了加曼7年,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在这7年当中,加曼开始写日记。记录他的病情、电影、性、还有HB。也只有关于HB的才都是高兴与充满调侃意味的。

  “HB开始蓄头发,他说现在不再有人看他了。自然,他这是鳄鱼的眼泪……他从母亲那遗传了非凡的眼睛,绿色的眼睛,睫毛长得跟蜘蛛似的……”

  “我想念HB在屋里来回走动的沙沙声,劈里啪啦的打字声,老爷洗衣机里嘎拉地把肥皂水甩到地板上……他帮我熨衣服,在他到来之前,我的衣服还从没见过熨斗;他吸尘之前我不曾拥有过吸尘器;我抱膝坐着,他吼叫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做饭,他洗衣服,他把柠檬洁厕净冲入下水道。”

  当HB离开加曼去纽卡索工作时,加曼便在日记上记录对HB的想念,以此打发独自面对病痛折磨的漫漫时光。加曼穿上他情人的衣服,闻着他的味道,想象他就在自己身旁。每当此时,加曼便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反复在日记里写道:“我是如此想念他。”

  每当HB不得不离开加曼去工作时,他便装出一副快乐健康的样子,“如果HB发现我悲伤的话,他便会留下来。”而HB也是每次及时飞回来,将加曼从孤寂恐惧中解救出来.此时,他会在日记中欢呼:“我丢失了这么久的HB终于回来了!”

  一天晚上,加曼从梦中醒来,他将HB叫醒。

  “我梦见上帝了”。
  “上帝跟你说话了?”
  “是的,上帝跟我说话了。”
  “上帝说什么了?”
  “上帝说他把你给了我。”

  有时在他们从伦敦的工作室前往海边的“希望小屋”之前,HB会提前写好一张卡片寄往小屋.当他们到达时,加曼便会收到它.他会开心得忘了病痛,只看到HB。这个上天赐予他的情人,也只有HB才能缓解他的痛苦。当加曼难以忍受“比二战还折磨人,慢条斯理地领着你朝坟墓走”的HIV时,HB总希望自己能代替自己的爱人.但HB的希望没有成为现实。加曼在后来的日子渐渐失去了视力,他再也看不到他亲爱的HB,只能用虚弱的声音与他说话。在黑暗中回想着HB的样子。他的绿色眼睛,他蜘蛛般的长睫毛。想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第一次通电话的声音,还有在伦敦一月下雪的早晨,开门看到HB独自前来的情景。那些甜蜜的,温暖的,挥霍的爱情。

  当加曼在失明后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HB,true love。这些记载在33册小日记本里的记录也由这句真爱告白结束,HB最终将这些日记整理成书——《慢慢微笑》。

PS:《慢慢微笑》取名于加曼的《电影笔记》。他在拍摄《圣巴斯蒂安》(Sebastiane,1975)期间写到:“他浮出水面,慢慢微笑起来。” “他”可能是加曼曾经的一个情人。

慢慢微笑

  《慢慢微笑》(Smiling in Slow Motion,2000),记录了从1991年5月至1994年2月的天气,爱情、心情、病症。

  1986年12月22日,加曼获知了HIV为阳性的消息。在得到这个超级圣诞礼物后的一个月加曼向大家宣布了他的病情。当然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但作为”他那个时代的同性恋偶像,一个特立独行的天才”(《泰晤士杂志》),他负起了他应负的责任。他继续为同性恋人争取权利,反击那些对同性恋人的讽刺与打击。在传统的英国,也有不少人厌恶加曼,视他为肉中钉。但加曼以坚强的毅力坚持他的理想。坚持人人都是同性恋,只是有些在后来变成了异性恋。

  加曼主动向医生提出停止药物。他开始失明,与黑暗相伴。皮肤肌肉也开始脱落。1994年2月19日,死在英国众议院投票决定同性恋合法年龄的前两天。加曼终于在伦敦结束了他漫长的痛苦。在长期的病痛之后,加曼在临死前说道:“感谢上帝,生命终于快走完了。我真的有点厌倦,无法承受了。”那些曾厌恶过他的人也为他一掬钦佩感动之泪。同性恋合法年龄的提前也成为了加曼的挽歌。

  一切都随着死亡结束了。或者说死亡带走了一切。再不能绘画了。再不能参加同性恋人的聚会。再不能在波微广场霍克尼的家中,在德瑞街的艺术实验室中,在圆房子的生活剧场中夜夜狂欢了。他也再见不到他那些朋友们了:霍克尼(David Hockney)、普洛克特(Patrick Procktor)和克拉克(Ossie C1arke)……霍克尼在舞场中飞动的满头金发也看不见了。还有用任职于英国皇家空军的父亲遗留下来的前买的那座渔屋,他亲手将它变成了在核电站旁的英国最美丽的海边花园。再见不到了,海浪,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但也许能见到患癌症死去的亲爱的母亲,还有在地狱里的同性爱朋友们。就像肯恩问他:“最好的性经历是什么?”他说:“总是在床上吧,在床上总比在树上好。”“那么你说死人玩同性恋吗?”他说:“死人只玩同性恋。”

  加曼死了。蓝色电影诗人死了。带着他深深的蓝色。忧郁的、张狂的、不羁的、飞燕草一样的蓝。

  在最后一本书《自承风险》(At Your OwnRisk)中,加曼这样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今晚,我累极了,我的目光无法集中,我的身体逐渐消沉。同性恋的朋友们,在我离你们而去的时候,我会唱着歌离开。作为见证人,我必须写这个时代的悲伤,但并不是要拂去你们的笑容。请读一读我在字里行间所写的这个世界的关怀爱心,然后,把书合上,去爱吧!希望你们有更好的未来,无忧无虑地去爱。也请记住我们也曾爱过。夜幕逐渐掩下,星光便会露出。”

  “我活在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