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7 | 2006-10-24
 

迷失与寻找
——读村上春树《东京奇谭集》

文/空城蝴蝶


  以前阅读村上春树,读他的《挪威的森林》也好,《天黑以后》也好,我都是怀抱着一种随大流的心态去完成的——他是位被很多人阅读的作家。那时候觉得,我阅读村上,就像阅读卡夫卡,阅读沃尔芙,需要一种在时间里缓缓沉淀起来的,足够的耐心——也许是我太年轻,也许是我太浅薄。总之,他作品里那种深刻的,被浓缩起来的内蕴组成起来意境,我是尚且没有足够的领悟能力去解读的。

  而读到他的新作,短篇小说集《东京奇谭集》的时候,我几乎就不能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了。怎么说,这次算是一个偶然,或者一次巧合,又或者,我在经历一个年龄阶段之后,打开了又一扇窗户,从此能够以另外一种全新的视角去阅读,去感受,去明白了。无论如何,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结束了对这本书籍的阅读,并且在合卷之后没有犹豫的判定,这是我继之前四个月时间里,读到的第一本令我感动的书。

  每次读村上,都会先阅读译者林少华的序言。在《东京奇谭集》的序言里,有一句话是我很喜欢的:“总的说来,这部短篇集里,村上一如既往,依然在不动声色的拆除着现实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的篱笆,依然像鹰一样在潜意识王国上空盘旋着寻找更深更暗的底层,依然力图从庸常的世俗生活中剥离出灵魂信息与人性机微。”

  就这样,我渐渐的能够明白,为什么我能够读懂这本书,这只是因为,《东京奇谭集》里的每一个故事无疑是玄妙奇幻的,然而,它们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和我的生活。

  那都是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触手可及的意象。工作、生活、金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音乐、耳后的黑痣、大海、电梯、楼梯、高跟鞋、新闻、葡萄酒、石头、电台节目、名牌……它们理所当然的存在于我们的身边,融化在我们的习惯里。我们天天与它们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却从来没有把这些事物剥离出来作为独立的个体,从不同以往的角度去观察。

  这些事物,就像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在岁月里日积月累起来的感情。但我们是不是对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是不是对我们的感情自始至终的珍惜?

  之所以是奇谭,或许是因为这些事物以一种全新的姿态与行动介入了我们的生活。在《偶然的旅人》里,同性恋男人为了安慰被他拒绝的女子,久久的抚摸她的头发,在她的耳后却发现了与姐姐一模一样的黑痣,从而重拾了一段中断十年的亲情。《哈纳莱伊湾》讲述一位母亲在海滩上怀念多年前被鲨鱼咬死的儿子却被他人告知儿子尚在人世,而她无论怎样在海滩上寻找却见不到他。而在《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里,丈夫与妻子生活在城市高端社区里,生活富裕美满。丈夫坚持使用楼梯拒绝电梯,终于有一天在24层与26层之间神秘的消失,而苏醒的时候却在丧失记忆中从东京流落到仙台。《天天移动的肾形石》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家写一个女人用来镇尺的黑色石头,居然能够天天移动到办公室内的不同地方,当她有一天将石头扔进大海,石头依然不肯离她而去。直到她解开了心灵深处的情感结,石头才与她说再见。而小说家也发现到自己生活里什么才是最珍贵的。最后一篇《品川猴》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名叫安藤瑞纪的年轻女子,时常不能记起自己的名字,原因是竟然是一只猴子潜入其家中偷走了她中学时代使用过的写有名字的号牌。而在她治疗忘名症的过程中,通过与心理医生的倾诉,一段少年往事浮出水面,而她也终于敢于面对以往的惨谈人生。

  《东京奇谭集》是一部以人的感情的迷失与被寻找为中心的小说集,我越读就越是有这样的认识。《偶然的旅人》与《哈纳莱伊湾》是关于亲情的悲喜剧。《天天移动的肾形石》与爱情有关。《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与《品川猴》是对人类自我存在的剖析。

  《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里,私人侦探对女子说道:“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免费的东西是不可轻易相信,一点不错。”撇开意识形态的差异不说,这些故事又何止是发生在东京。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无论是上海、东京或者纽约这样行走在世界潮流尖端的都会,还是中国西部的乡村、欧洲西部的小镇这样贫瘠或者恬静的角落——只要是在现代文明掌控之下的地方,迷失与寻找的故事就会不断的上演。

  人为什么会迷失,作家从来没有对我们分析过任何原由。这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置身事外。我们不能居高临下的批评,我们只能脚踏实地的自省。我们以迷失者的身份出现,我们要做的,最重要的是寻找。于是作家一点一滴的回味着生活的细节,悠扬的钢琴曲。耳朵背后的黑痣。亲人在世的时候,他的好,他的劣。妻子烙薄饼的时候回荡在楼梯里枫树蜜的甜味道。直到情人销声匿迹之后,才回忆起共饮的葡萄酒有多香多甜。少年的名牌上写着自己未出嫁时候的名字。而这一切的一切,却无疑是一场自剖的详细过程。村上无疑是一位气定神闲的作家,这样的过程,有人会把它写得很残酷,而村上的幽默与智慧,却让读者的心中充满了温情,面带微笑的,然后心领神会的读下去,最终每一个故事的开放性结尾,又引发读者深入的思考,而不仅仅是把这本《东京奇谭集》当作午后的红茶,饭余的甜点,消遣一下,就过了。就像译者林少华说的那样:“他将一丝涟漪接向万里海涛,徇一线微光俯瞰茫茫宇宙,从一缕颤悸感知地震与海啸的来临。”

  那么我们迷失的是什么呢?

  《偶然的旅人》里,男人确定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并自以为确认了人生的道路与位置,却在自我价值实现的披荆斩棘中砍伤了自己至亲的姐姐。人是自私的。

  《哈纳莱伊湾》里,究竟是儿子还幸运的存活着,还是这位名叫幸的母亲的错觉,已经无法得知了。幸日夜静坐在海滩边回忆起儿子在世的一切,回忆自己坎坷多舛的前半生,她的钢琴梦,她的婚姻。而她现在一无所有了。人最终是孤独的。

  《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里,妻子作为一名处于中产阶级的社会地位的尊贵夫人,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便利,循规蹈矩的生活。丈夫也许是为了保存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点质朴与纯真,固执的使用被高节奏生活摈弃的楼梯,却最终莫名其妙的失踪在电梯公寓里,被抹杀了二十天的记忆。人是无助的。

  《天天移动的肾形石》里有两个故事。淳平直到失去了贵理惠才知道他对这个陌生女人的感情已经不是肉欲那样简单了:“把她当做第二个好了。贵理惠对于他乃是‘真正有意义’的女性之一。”而另一个故事里,女医生的肾形石消失的时候,则是她打开心结,离开她的情人,放下从前,真正面对以后的未知生活的时候。在这之前,人往往是盲目的。

  《品川猴》里看似完美的松中优子与看似普通的安藤瑞纪相比,后者是幸运的。在安藤的身上,我们甚至看得到阿Q的影子。事实上她的生活从来就不幸福,她忘记自己名字的表现就是她刻意逃避残酷现实的缩影。而松中临死前对安藤说的嫉妒,我想或许人是对生活太多的不满足。直到偷名牌的猴子出现,安藤才明白一切,幸运的是她从此不再忘记自己的名字,并且坚定的生活下去。而人,有时候是不敢正确面对生活的,是怯懦的。

  读《东京奇谭集》,能够读到村上的笔尖始终是对准人的,对准身边的普通人。在这本书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来自东京社会的各个阶层,各种各样的职业,各种各样的年龄。这是说,迷失的人群是广泛的。而小说里时常以第一人称出现的那个“我”,就好像是村上自己的代言,他不是以一个冷眼旁观者的姿态出现的,相反的,他勇敢的剖析着自己。

  如果没有村上的奇谭,这些平凡的东京市民们将一如既往的在迷失中波澜不惊的生活和工作。正是村上的奇谭,为小说里的人物提供了一种寻找迷失的感情的可能与方法,也为读者提供了一种看待生活的全新视角。